后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不算大,夜深无人处更显得寂寥。每一滴雨水落在哪里都清晰可闻。
阿玊半梦半醒地听到后半夜,心中烦扰。
“公主还没歇下?”
阿玊听见门外的声音直接问起来。
小泉子闪身进来,躬身回话,“公主,风棋死了。”
阿玊愣怔了一瞬,笔尖的墨滴到账本上迅速晕染开。
小泉子见状忙弯腰上前研究如何补救。
“襄二带人解决的,戌时动的手。不止是风棋,还有几个没什么名目的小太监。”
阿玊听此完全搁下笔,眉毛罕见地拧起来。
其他人都无所谓,风棋是韩拙放在裴吉身边的人,过了明路的。戌时就动起了手,裴吉在轻鸾殿跪到亥时才走,他本来就没打算留风棋。
“那他跪个什么劲儿。”阿玊喃喃。
“许是他们做错了别的事,东厂自己清理门户呢。”小泉子将桌案上的笔砚整理好。
襄二往日不得用,今日裴吉忽然挑了他做事,还是一件未卜先知的巧事。
阿玊嘴角扯起嘲意,“没事不用去找襄二了,让他老实替小裴公公做事。”
裴吉升任东厂提督,天不亮就南下替晟帝查账去了。晟帝的意思是赏韩拙的面子,特意提拔的他的干儿子。
至于韩拙,则留在京都继续替他处理和亲的事。
早膳后,阿玊去见天亮送来的沈昼。
眼下倒是凉快了,雨水带起泥土的腥味和西殿传来的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隐隐作呕。阿玊用帕子掩了口鼻,眉间更显烦躁。
嘉韫皇姐倒台,她赶在夜黑前要回沈昼,结果当时和亲的队伍出了京郊,沈昼已经被人带回诏狱。
昭狱那种地方活人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沈昼里衣沁出血嵌着皮肉,略微掀开汩汩地冒着血……
早上小泉子询问是否替沈昼医治她没作声,此刻见了才觉出几分严重。
她拨弄着伤口和铁器连接处,沈昼连眼皮都没抬。
“‘这琵琶骨是昨夜小裴公公来见殿下之前亲自穿的’,这是押送之人的原话。”司泉复述。
空气一时静滞,所有人都在看阿玊的脸色。
沈昼半阖着眼跪坐在地上,大约是一夕之间变成阶下囚,没什么生气儿,对任何声响都没有反应。
人群后忽然传来一声冷笑,风大靠柱坐在阴影里,衣衫不整放浪形骸。
小泉子怒斥,“你这老东西怎么回事,殿下面前岂容你放肆。”一边说一边看向公主。
阿玊倒也不在意,眼中幽深无波研究着冰冷的弯钩,忽然停住,指端捏紧又往下刺入几分。
沈昼脊背瞬间直起……
阿玊这才满意,接过帕子擦手。
“止血,别真死了。”
晚些时候,风大拖着一条瘸了的腿走入正殿,阿玊正焚香听琴,瞥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
没头没尾地夸耀了一句:“殿下青出于蓝。”
阿玊蹙眉,问起正事: “沈昼如何?”
风大:“殿下手里有分寸,没有穿透。”
阿玊:“那就好。”总不能真的丢给我个废物。
空荡的大殿里琴音弥漫,古朴低沉,充斥着岁月陈旧的回音。
这云殿是听琴的好去处。
风大哑笑,又靠柱吊着一口气坐下来,忆起往事:“说起来,太祖在时,最得力的是一位老祖宗,比之如今的掌印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如今的陛下面前也风光了一段时间。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语气唏嘘不已。
阿玊心中冷笑,这是年纪上来了脑子也糊涂了,他们这类人算哪门子臣。手下玩着茶玩,仍没有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韩拙和沈昼取而代之,沈昼年纪尚小,锦衣卫一直屈居于东厂之下。也就这几年出了大公主这个人物,才算有抗衡之势。”
殿内琴音忽然变急,铮铮如铁身临战场。
“其实殿下若要求什么,不必走大公主那条路,您还有个幼弟……”
阿玊立刻屈指敲了敲桌子,同时停下的还有激昂的琴音。
“公公是疯了吗?怎么说胡话了。”
琴师抚展断了的琴弦,一寸一寸抻直,终究无法补救。
阿玊许诺送一把更好的琴,说完放人离开,连带着风大一块儿撵了出去。
什么狗屁老祖宗,一帮徒子徒孙急着认个阉货作福作威,这还是在宫闱之内,就敢无所畏惧地说出口。
他如今是越老越糊涂了。
宫中宵小闻风而动,从前风大待在轻鸾殿里,见阿玊蠢笨可怜便教些制毒的皮毛打发时间,后来干脆藏在西角的偏殿不出来了。
如今阿玊这边刚有动作,风大就急不可耐地跑出来。
也是,谁不想当老祖宗呢。
幼弟……阿玊收起自嘲的笑,脸色变得越来越冷。
宦官、锦衣之流,既怕他们没本事,又怕他们心思太盛,全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当年老掌印助陛下得势,陛下登基后雷霆手段将其斩首。朝臣以为自此不会有阉党为祸,谁知又出了一个韩拙。
她这位父皇疑心重。
“风公公会些阴私手段,难有大才。如今该教的也都教给底下小的了,便弃了吧。”似乎是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素商低头询问:“殿下的意思是……”
阿玊扣住茶宠,轻轻摩挲,“沈昼在我这里,这几日韩拙自然会派人盯着轻鸾殿。沈指挥使是不可能拱手送出去了,至于其他掌印想要的,”阿玊思索间用云帕擦去手上的水渍,“卖掌印一个好,知会一声,从前找不到人,现下有什么仇啊怨的,尽快了了吧。”
擦完将帕子扔在一旁。
*
不过半日宫里便传开了,五公主讨要沈指挥,新任厂督偏偏将人抓了,又将人折磨得惨不忍睹才擦着天亮把人送到公主殿宇。
“折磨得那么惨,连收拾都没收拾,早上遇见的时候可把人胆子都吓没了……”洒扫的宫人只是感叹,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从前裴公公替掌印做的事还少吗?你们是第一天知道……”
云栖公主见伤成那样,又把怨气撒在底下人身上。
“往后还有得闹呢。”
齐阁老从宫门口出来,过往的官员频频作揖。听了幼子的话面不改色,上了马车才觑了他一眼,“不过是狗咬狗,也值当你这么高兴。”
齐玉礼立刻收敛形色。
“去和你姑祖母递个消息,”阁老身形忽然顿住,颤着手示意,“让你弟弟进宫。”
……
轻鸾殿。
兰时姑姑给五公主送荷花,见了白衣儒雅的少年人从内殿抱琴出来,眉毛几不可闻地皱了一下,被女使迎进殿才换了神色。
“皇祖母要见我?”
“太后小憩后在宫里办荷宴。原是前几日就定好的,殿下尚在病中就没有让奴婢叨扰,只叮嘱奴婢一定将荷花和吃食送给殿下。这两日殿下‘身子大好’,太后欢喜,特意让奴婢请殿下过去。”
阿玊装作没听出“身子大好”的话外音,接过兰时手中的荷花笑弯眼,叮嘱小泉子仔细供养。
原本太后是很少唤阿玊到膝前的,忽然被召见受宠若惊。
稚气未脱,落在兰时眼里只剩下敦厚可爱。兰时笑着回应,暂时压下心中的考量。
阵阵笑语飘向河岸穿过雕花连廊,三公主和六公主都已经到了。
“姑姑再替我看看。”
“无妨。殿下,”兰时拉住正准备去往桐竹台的身影,引着阿玊转到凤梧宫。“太后娘娘在殿中休憩。”
阿玊满脸疑惑,跟着兰时进入寝殿时,殿内静悄悄的,与河对岸俨然两个世界,表情不自觉地变得肃穆。
“姑姑……”阿玊仍打算回头,兰时已推着她进入内殿。
看清地上跪着的人,她赶忙落后半步跪下去。听到自己的名字弯腰伏地,额头几乎碰到地面。
“隔三差五地让南府的乐师来给她弹琴,如今由着性子直接讨要锦衣卫指挥。”
皇后深吸一口气,她向来是不大管这个公主的,原本宫里也没人管,结果今日莫名其妙被叫来训斥。
一时不知道该怪云栖忽然胆子大起来做出些出格的举动;还是该埋怨太后突然无端发难。
“母后说的是,今后一定严加管教小五。”
“裴吉那个狗东西提着个血淋淋的东西满宫跑,把人丢在一个公主的寝殿,传出去像什么话。你这个皇后平日就是这么当的?”
这话就有些严重了。
她已经和陛下提过了,陛下放任不管,她自然不好说什么。
本该继续分辩,只听“咚”的一声闷响。
阿玊似乎因为惧怕,一头磕在地上。
殿里静滞了两秒,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声音来源。
皇后最先反应过来将她扶起,那张脸再抬起来时布满惶恐。阿玊又作势推脱皇后的手,规规矩矩跪在原地。
脸上的伤还没好又添新伤,太后原本训斥的说辞被打乱,赶紧让底下的嬷嬷看那张脸有没有事。
皇后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了凤梧宫,一同出来时盯着阿玊的额头看了好几眼,交代云仪回去后送些消肿的药。
荷宴上。
阿玊歪坐在席位,半靠着兰时处理额头上的包。方才伤到额头,太后就“心啊肝儿”的招呼人检查,如今兰时又格外仔细她这张脸。
她自问太后并没有多宝贝她这个孙女,还是个有些风言风语的“假孙女”。
这又是在做甚?
宫里人人言笑晏晏,见了传闻中的人后迅速掩盖吃惊,同阿玊点头见礼后就当作没看到,除了没忍住脾气的六公主。
“听说你养了很多人给你弹琴?”
阿玊闻言给了云蓉一个眼风,似一眼也不愿多看,立刻移到别的地方。
“你什么意思?”六公主仍旧不依不饶。
“没什么意思,”她将兰时打发走,依言回道:“本宫不过是挑些好看的回去弹曲儿,这也能碍你的眼。”
她和这位六皇妹年岁差得不多,到底嘴下“积德”没有自称姐姐,不然能把这位小公主恶心死。
“不要脸。”
阿玊脸色阴沉下去,偏偏语气不急不缓,似乎思考了一番,“妹妹要吗?本宫这里的乐师不在少数,送你两个。”
云蓉脸上的厌恶更甚。
她不明白,李云栖扰乱和亲,明明已经闯下那么大的祸,父皇非但没有责罚,还任凭她胡闹攀咬。
听说早上真的将沈指挥送到了她的殿宇。
母亲出门前耳提面命不让自己招惹她,先缓一缓看看父皇对这个女儿到底是什么态度。宫里总说李云栖那股铜臭味与她那出身商贾的娘如出一辙,李云蓉没见过,以为是宫里人看不起她的出身当做笑谈罢了。
可看她如今的样子,荒唐又没规矩,迟早有一天闯下弥天大祸。
注意到太后移过来的目光,二人一同回避视线不说话了。临了云蓉悄悄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阿玊觉得好笑,也回了一个白眼。
心绪回到席间,反观默默打量自己的三皇姐,那股淡然之下透露着骄矜,是从来不屑与她们为伍的。
阿玊拿起块云片默默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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