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回

翌日午食,果然桌上伯母问起此事,“昨晚安置得如何?我瞧着眼下似有些乌青。”

伯母向来慈爱,话中并无责备之意,她半真半假答曰:“想是昨日吃了盏浓茶,因而翻来覆去难以安枕,后半夜瞌睡虫总算来了,谁知又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说来惭愧,若不是街上吵闹,只怕这会子尚且还在做梦呢……误了向伯父伯母请安,实在该打。”

伯母笑吟吟道:“这样春夏交替时节,小孩子家一时贪睡也是有的。实则这两年我渐渐也起得晚了,往后问安便是再晚上半个时辰亦有何妨,你伯父情愿闻鸡起舞自由他去,同我们娘儿两个不相干!”

一席话,引得在场的人一体都笑了。

见主母兴致好,这时候,伯母房里伺候的一位妈妈道:“听姑娘这样说,倒教老奴想起一事来,今日西市大街上一早来了个傀儡戏班,莫不是这帮子人吵醒了姑娘?依我说,不若将戏班子拿入府中,命他们唱上几出,也好替我们姑娘赔不是。”

见主母主仆说话有趣,她房里女使极有眼色地也来凑趣:“可不是么,姑娘先前窗上觑了一眼,还奇怪那戏班里头不是小孩子便是妇人家,却镇日演练武戏,竟比那南曲班子还热闹。”

话已至此,伯母略一思忖,欣然道:“既如此,将那傀儡戏班请进来便是,这样好天气,将戏台子摆在园中,众人聚在一处乐一场,岂不畅快!”

“好,好得很!”原本正有此心,见主母如此体察人意,女使婆子人人雀跃不已。

中午日头正盛,虽说临时搭就一架简便的凉棚,人在底下难免昏昏欲睡,接连观看两出戏码,之见伯母眼皮渐渐垂了下去,不过在女使朝腰间塞软垫之际醒了一霎:“罢了,回房里歇着罢。”

话毕,身下交椅权充步辇,几名身强力壮的小厮合力将主母抬回去歇息了。

那戏班行走江湖经年十分省事,见主母回去歇觉,自觉换了出安静的文戏来演,虽为傀儡唱就,且模样儿不免引人发笑,一路听来,众人竟也渐渐叫触动情肠。

正值如醉如痴之际,忽而戏台底下一声轻叱:“慢着!”

戏班唱念一众停下,面面相觑,班主婆上前陪笑道:“敢问姑娘有何见教?”

只见女使唤作双成的板着脸道:“我且问你,唱的究竟是什么戏?”

“傀儡戏。”

“放屁!”

平白挨了骂,班主婆面上并不恼,仍旧陪着笑脸细细分说:“姑娘休要恼,眼下的这一出,唱的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小相好,女的受人蛊惑吃了闷头亏,男的顺水推舟将计就计替她讨公道,面上虽是儿女私情,里头说的却是天理循环因果报应的正理。”

“是了,”那双成杏眼一瞪双手叉腰却是不依不饶,“那小娘子分明为奸人所害,小郎君亦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怎地末了下场竟如此不堪?”

“原来姑娘为了这个,”班主婆喟叹道,“姑娘有所不知,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那等作奸犯科之人自有官府处置,小郎君虽怀替天行道之心,私设公堂滥用私刑终究不妥,虽然合情于理却大大有失。”

“你……”

双成正欲继续讨伐,这时她突然起身发话:“一个逗趣的玩意儿罢了,何苦这样如临大敌,平白惹人笑话……我身上有些乏了,且回去歇一歇,尔等还请自便。”

起笔,一横,一竖;

再来,一横,一竖;

末了,一横收尾——

是个正字。

双手摸过去,眼下这面墙上已刻了五个正字,加上尚未成形的三笔,

也即是说,人在此处困了足足有二十八天。

吴虞发觉,原来自个儿的耐性比从前料想的,要强得多。

若论从前,街头巷尾,烟花之地,深宅大院……哪里不曾盘桓过,却偏偏又哪里都留不长久,天生便是个极喜爱新鲜热闹之人。

谁人又能够料到,在这个不见天的鬼地方呆上四七二十八日,自己居然没有发疯。堪称奇迹。

原以为将自己掳到此处的幕后之人会痛下杀手,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然而,虽不至于丢了性命,眼下瞧着,莫不是要永生永世困在这里?

想到此处,手上的炊饼一时之间变得难以下咽,痴了半晌,吴虞复又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发笑。

既然并非那屎尿污物的恶臭,而是有此担心才难以下咽的,那么只要心气尚存,整个人便还有救。

出身寒微,当初借凭一副白净清秀的好皮相,阴差阳错地,入了一家妓馆老鸨子的法眼,从此将他买了去,专事听差、伺候人。

尚记得生平头一回踏入那座销金窟,吴虞简直惊呆了,原本以为只有皇宫乃至天上才有那般的高屋广厦、雕梁画栋,那般的仙乐鸣弹、琴瑟缱绻,那般的玉液琼浆、珍馐美味……

除此之外,那些个钗裙粉黛尤为令人深深着迷。

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无不撩人心弦,加之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端的是疑似天女落凡尘……

“咯吱——”一声,头顶那扇门又开了。

吴虞不由自主闭上眼,大约外间日头正高,今日进来的那道光亮显得格外刺眼。且这个时辰,多半是来送饭的,比照先前的例子,紧闭着眼睛伸出双臂接住吃食就是了。

一样物事啪地落下,伸手去挽住了,既软且沉——不对。

吴虞蓦地睁开双眼。

四月初八。

大吉。宜祭祀、祈福。宜出行。宜纳征。

一个人头顶三炷香,对着龛中关二爷小像连拜了三拜。

傍边一个人道:“也不知今日究竟谁家办喜事,我瞧着有人似比那未过门的新妇还高兴。”

“谁说的?”这人板着一张脸回,话才落音,掌不住笑出声来。

实则傍边这一位说得没错,她一身新做的衣裳,葱绿的对襟短衫子,配石榴红的百迭裙,里头的抱肚,同样雪白如新,显然极为看重这个好日子。

“大人见笑了。小人这身姑且不过是与我家大姐姐借来穿一穿的,否则一副寒酸模样,待去了朱家府上,叫旁人误以为是讨喜钱的花子,没得丢人现眼。”她一壁分说,一壁忍住自觉装扮过后尚能见人的欣快。

听完这话,傍边这人微微一笑,负手去瞧眼钟漏:“时候差不多了。”

“大人,请——”虎口抿一抿微微有些炸开的裙褶,她弯腰做个有请的手势,“大人”遂轻咳一声,提袍挥袖,迈开步子踱出门外。

外间人声杂沓,隔着几进院子,尚且能够听见前院席面上高谈论阔论觥筹交错的动静。

临街的窗子底下坐着,愈发能够听见街上行人说话,一递一声地议论今日的纳征大喜,话里话外都是结亲的两户人家如何如何地出手阔绰排场讲究。

最后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起身亲手掩住窗扉,再走去平素读书写字的那张桌子跟前,开蒙学童般危襟正坐着发呆。

不多时,女使双成领着个头戴帷帽的长身妇人进屋,口中道:“姑娘,亲家主母命人问一声,喜日子大约定在什么时候最相宜,下回请期时她老人家心里头也有个数。”

心突突跳将起来,头未抬起,她面上随意道:“急什么,还不快请客人入座,待吃完了茶,再仔仔细细地说来不迟。”

双成与她递个眼色,退出去时顺手将门掩住了。

侧耳倾听双成将外头伺候的人一一支开以后,忽而换了个人般,双膝一软,她险些跪倒在那里:“谷怀哥哥,你如今怎么才来!”

来人猛地掀开帷帽,居然是位相貌英俊气宇不俗的后生,伸手一把将她扶住,口气格外焦灼:“今日来是有件要紧的事,务必要告知你一声——也不知怎地,那个人竟然凭空消失不见了!”

还当听了这个消息她定会惊骇不已,孰料却长吁一口气,起身缓缓发话:“今日哥哥既来了,有两位贵客须得见一见。”

话方落音,屏风背后翩然走出来一男一女,英俊后生望着他两个是目瞪口呆,风度愈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味拿手指点着:“你、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男子微微一笑,自言:“在下扬州府衙赵暄。这一位,乃本县衙署李捕快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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