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客方先生急匆匆步入内堂，双手呈上状纸一份：“大人，外头两名妇人击鼓鸣冤，说有一桩投毒杀人的案子提告。”
目光越过案牍上堆积如山的公文，赵暄反问道：“死者是谁，凶嫌又是何人？”
方先生道：“死者姓傅大号隐中。凶嫌则为权六曹侍郎郑俦之从弟，人称真禽兽的那郑乾寿便是。”
“郑乾寿？”略想一想，赵暄继续发问，“此人是否为坊间传言，如厕时同优伶燕春友打斗的那一个？”
“正是此人。”
“鸣冤者何人？”
“傅隐中嫡妻丁氏，携同妾室燕氏首告。”
“民妇丁禹秀，状告郑乾寿其人，告他借宴饮之机，趁人不备，投毒谋害我家官人性命。现如今外子已毒发身亡，妾室燕氏之胞弟亦遭池鱼之殃，虽侥幸捡回来一条性命，却也是元气大伤卧病在床。恳请知州大人彻查此案，严惩那投毒杀人的凶手，还民妇等一个公道！”
堂下跪着的那名妇人，容貌端秀，神色悲愤，字字铿锵，态度凌然不可直视。旁边的另一位妇人则眼睛红肿，显见才痛哭过不久，然而仍不掩娟好清丽，眉目之间令人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你既姓燕，我且问你，莫非与那伶人燕春友有何干系？”
“禀报大人，那燕春友实为奴家胞弟。日前我家小弟因琐事与郑某起了争执，因他年轻气盛，不免出手教训了那厮一番，从此结下仇怨。为化干戈为玉帛，我家男君特特宴请郑某主动示好。不想那厮面上言和，内里包藏祸心，不知道席间做的什么手脚，竟使我家男君同小弟双双中了砒霜之毒。现我家男君已蒙冤身故，小弟亦卧病在床。一夕之间，祸不单行，直教奴家心如刀绞，恨不能够立时将郑乾寿那厮碎尸万段！伏惟大人英明决断，以慰我家男君在天之灵。”
“谋杀一则，实在非同小可，不可等闲视之；既攸关人命，此案亟待细细推敲查访。你二人权且回家料理后事，待本官来日厘清此案之后，再行定夺。”
傅隐中尸身经仵作验看，观其七窍流血之象，确乎属死于砒霜中毒无疑。
当初吃酒赔礼的日子连同地方皆由傅隐中自个儿敲定，总不至于他一个死人提前在酒菜中给自己下了毒。且那燕春友也一道中了毒，不过托赖年轻体健之功，抑或是毒物摄入不十分多，总之症状尚轻，总算是侥幸捡回来一条小命。
同席吃酒的客人，席间毒发身亡，纵然店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至多将剩余酒菜原样不动摆在那里，一心只待官府前去查验。只可惜，残羹剩菜之中未曾验出毒物来，酒水又几乎喝了个精光，光凭酒器，等闲查不出有什么异样。问当日郑府三人随身伺候的下人，也是哭哭啼啼说不清楚，只说自个儿中途曾出去小解一趟，返回不久便出了事了，等于没说。
事出蹊跷，三人同席吃喝，其中有两个当场中了毒，余下的那位，想要不被怀疑也难。
既身负投毒杀人重大嫌疑，官府将郑乾寿这厮羁押收监之日，郑府大门傍边挤满了瞧热闹之人，其中更不乏隔岸观火幸灾乐祸者。李青芸甚至还听见有谁低低骂了声“恶有恶报”，然而语气可谓快慰之极。
所谓墙倒众人推，想来不过如此。
押解嫌犯自有人手，此刻李青芸也不过只来瞧热闹的。一早赵大人叮嘱过教她素日外出皆穿家常衣衫，待日后需要乔装改扮时，自然不会轻易叫人认出是衙署的捕快。
捕班两位同伴押解嫌犯已走远，李青芸并未跟着一道回衙门去，预备借着今日得空，不拘哪里逛它一逛。
千金堂。
路边一家铺子，门前长长一条队伍，其中皆是妇人。举头去瞧牌匾，李青芸见上头写着这三个字。
看来此处当是一家医馆了，堂中坐诊的，合该是位擅长诊治女科的郎中。横竖手头无甚事务，再想起大姐姐近日曾抱怨信期不适，李青芸遂不自觉加入了候诊行列，寻思着替大姐姐求个对症的药方好了。
因人头实在太多，都等得无聊了，李青芸将将站住了，便闻得身后来了两位大嫂攀谈不休，调门虽不高，却让她全程听得明明白白。
“听闻南郊那慈航寺的斋菜滋味尚好。”
“巧了，前两日同我那妯娌一道才去尝过，果然不错。我还听说，庙里的斋菜吃了能治百病，上月回娘家，听闻我娘家隔壁王婆子家的亲家侄儿媳妇，成亲都整整两年了，肚子不皮没有丝毫动静，不过去慈航寺吃过一回斋菜后，不久便有了喜了。”
“我家舅母在衙门里头做事，先前同你说过的，料理厨房杂事的那一位，听她老人家说有位大人的爱妾，不过求了些粥菜喝下去，谁知下红之症立时便好了。”
这般夸大其辞，约莫等于宣扬怪力乱神之说，对此李青芸向来嗤之以鼻，但见这两位说得实在有鼻子有眼，加之列队候诊实在无聊，一旁听得是津津有味。
因太过入神，险忘了补上前头将将才腾出来的一个空位，于是后头的人忍不住提醒：“前头的，多走上两步，挤密实些，省得叫那起没脸的照准了空子便要钻。”
李青芸如梦初醒，这才急忙挪步。两位大嫂停下来望一眼，不由得相视而笑，跟着往前挪上几步，尔后继续大谈特谈慈航寺斋菜种种神奇之处。
“打扰了，方才听二位大嫂说起那慈航寺的斋菜吃了能够求子。正巧我家有个经年不孕的远亲亦得知此事，不日便将远道慕名上山求子，这里姑且代为打听一番，这慈航寺的斋菜不知要价几何，用着格外有无甚讲究。还请二位能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位大嫂立时转过头来，其中生得富态些的那个道：“客气，我两个也不过无意间由旁人处听来一两句罢了。说是那慈航寺的住持梵真师太，因她老人家素来通晓医理，因而寺中斋菜每每具有药补之效。除此之外，那斋菜滋味竟也算得上佳，十分值得一试。你家那位亲眷既远道而来，想来不会在意区区一顿饭钱——只管将心放宽些，既然人人都去吃那斋菜，到了那里自然是丰俭由人，再也花费不到哪里去的。”
“如此甚好。”李青芸面上若有所思，“只那师太神通广大，既能够替人求子得子，且诊治女科亦不在话下，为何不索性开设医馆惠及世人呢？”
两位大嫂想必从未遇见这样刁钻题目，登时双双滞住，片刻后另一位才又张口：“姑娘说哪里话，好比诸位佛菩萨各有各的神通，亦各有各的道场，若是其中哪位不论什么事情一并都将它揽下来，且不说忙得过来忙不过来，这样下去，岂不生生教旁的佛菩萨再无香火可受？”
真人不可貌相，这位大嫂一番说法可谓是滴水不漏、无可辩驳，李青芸亦无话，心下只有佩服之极。
说话间队伍渐短，终于轮至李青芸。走进内堂，端坐着一位青衣男子，面有须髯，清癯儒雅，观其模样约莫年近三旬。听得有人进来是头也不抬，径直抬手招呼李青芸过来坐下，伸出手来便要号脉。
李青芸稳稳坐下之际，开门见山道：“先生，我来贵堂并不为自个儿瞧病，今日是正巧路过这里，因而想要替家中姊妹讨副方子。”
闻言郎中飞快抬起头来，只见他眉头一团紧蹙：“望、闻、问、切，究竟哪一样能够越俎代庖与人替身代办的，想是小娘子见多识广，不妨说来听一听，也好教我长长见识？”
入得公门数载，一路下来也算见识过无数难缠之人，纵然面对亡命之徒亦不在话下，眼下李青芸叫这位医家几句话堵在那里，一时竟无言以对。
“这……”她摸摸鼻子，神色怏怏，“我家大姐姐说是信期腰间有些酸胀不已，根据此症状先生开副对症的药方即可。”
谁知听了这话那郎中眉头愈发紧皱不堪：“亏得你也知道对症两个字，未亲眼见到患者，单凭旁人转述递话便妄下诊断，这种事情简直平生闻所未闻，为病患计，绝不敢开此先例。”
李青芸登时烦难不已，然而不便发作，更不甘心耽误了这大半日却无功而返。遂心生一计，道：“实不相瞒，在下实为府衙里一名捕快，现下为了查案特来向先生请教一二。如若一定要病患本人前来问诊，岂不要打草惊蛇。”
“当真？”郎中拿眼上下扫量李青芸一遭，仍旧半信半疑。
李青芸胸有成竹，自怀中掏出牙牌，道：“见了它，先生总该信了吧。”
这郎中不愧阅人无数，颇为审时度势灵活机变，态度登时急转直下：“既如此，姑妄听之，且又属官府办案，今日这诊金便免了吧——只一样，回头若是不留心误诊或者说错了什么话，鄙人将丑话说在前头概不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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