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一回

清早伊始,小腹处便微微有些胀痛不适,她心下疑惑半晌,终于想起来许是月信要来了——实则近两年以来,这东西来去随意,已是紊乱之极,谈不上“月”抑或者说“信”当中任何一样。它既时常爽约,于她而言不失为一桩节省物力的好事。床榻沿子底下一沓草纸,皆由这段日子慢慢积攒下来,便是陡然间它恢复了,也无需忧心该如何收拾。

出身寻常,眼下又落到了这般田地,换作旁人多半破罐子破摔了事,浑不顾体面讲究。然而瞧着一般的浑噩麻木,她却始终作息有致,闲来无事,便以鱼骨为针,拿半张胡床勉强撑开的碎麻片为布,研习生平引以自豪的针黹功夫,貌似担心在这里天长日久地消磨着,教技艺白白荒疏了去。直到——

昨日黄昏时分,远远地,她听见外间墙根底下有谁在说话,听声口像是个年轻女子,刻意压低了声气,听在耳中却字字分明——“阎大嫂,明日赏脸来我家吃盏酒,比照那北边的做派,一同贴一贴秋膘可好!”

隔着一道墙,真真切切“贴秋膘”三个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袭而来,径直钻入了耳朵,震得她脑门嗡嗡作响,捎带着额上青筋也一道突突跳个不停。

她本该想到的,一夕之间天道骤然转凉,晨昏间身子清爽不少,竟原来,已经立了秋了!

秋日降临,万物凋零,人命亦如此。一年之中那个月亮最为皎洁圆满的日子过后不久,众目睽睽之下,冰冷沉重的鬼头刀,照准纤弱的颈脖高高扬起,只待寒光一闪,她整个人便要身首异处。

多愁善感的诗人,祈盼丰收的农夫,厌暑畏寒的老者,贪爱柿饼的孩童……世人皆爱秋天,惟有死囚除外——

等死,无疑比死本身更加令人痛苦。

两个人并肩立在那里,纹丝不动。一个面上无甚表情,另一个眼皮嘴角一同耷拉下来,半声不响。

料着录事这会子也该骂够了,暗中叹口气,李青芸率先开腔:“大人,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同阎牢头无干。若非小人不知轻重,偏在大牢墙根底下提起节气一则,想来也不会有这场祸事。”

“亏你还有自知之明。”录事冷哼一声,嘴上仍是不依不饶,“幸而人犯命大,否则秋后问斩之际拿不出人来,便只好让你两个抓阄,任抓一个出来替人犯上法场,监斩那里才好交差。”

心里头骂娘,阎牢头面上在陪笑:“大人惯会说笑。早晚都是一个死字,便是未曾听见什么,那等有心的也会自行掐算日子。依小人看,该犯上回喊冤尝到了甜头,于是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打定了主意要继续拖下去,总归时候拖得越久越好。”

录事正欲发作,孰料叫最后头一句给点了,立时冷笑不堪:“教她白日做梦!且不说上回喊冤,三司重审后虽维持原判,少说也让她整整多活了一年时候——谋害婆母逆伦大恶,只判了斩首已是圣上仁慈法外开恩。再敢贪心不足,妄想翻案,且教她投胎等下辈子罢!”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人,录事旋即起身相迎,“咦,方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了,我竟不知?此番辛劳,风尘仆仆,不在家中歇着,特来衙署做什么?”

眼风扫过并排立着的两个人,方先生笑曰:“此番外出公干,返身临行之前,故旧赠送了土产一批与赵大人,无非青鱼干、腌鸭蛋之类,大人嘱我分与各位同僚。不值什么,不过图个新鲜有趣罢了。”

录事素来嗜食咸鲜之物,此举可谓正中下怀,不由连声称谢——“承蒙赵知州体恤,下官感激不尽”。

一心惦着交接盘点土产,打算就此偃旗息鼓:“罢了,你两个且下去思过。切记好生看管该犯,千万莫要再出甚差池。再有下回,绝不轻饶。”

胡李二人如逢大赦,满口应承一番急忙退下。寻思一桌子酒菜眼下无心享用,也不可生留到来日去,李青芸遂改邀阎牢头晚上再过家中一道吃酒。

特特指派了方先生过来替她解围,于情于理很该过去同赵大人打个招呼,兴许他想要知道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也未可知。

赵暄的耳报神比料想的来得更快。李青芸人到那里时,只见赵大人正在吃茶,面前条案上,一看即知并非寻常公文,而是案子的卷宗。

横竖已挨了半日数落,加之赵大人寻常不好训斥人,不曾犹豫她提腿便进去了。只不过这回礼数上做得格外足一些——纵不怕挨骂,也不必上赶着讨骂。

不知在想些什么,慢慢吃完了后头半盏茶,赵暄这才正眼去瞧她,“这回人是救活过来了,下回可难说。”

李青芸暗叫不妙,脱口分说道:“大人,人犯大约是见翻案未遂,心灰意冷自觉无望,这才……”

“这件案子的卷宗,你且拿去仔细瞧一瞧,看看其中有无甚疏漏。”

李青芸原本紧绷如弓箭在弦,一听这话周身登时松泛开来。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自小未曾进学读书,不过随街坊邻居略识得几个字罢了,长做女红以来,倒教卞玉奴学会好些诗文酸话。

眼下受人之托绣这诗在锦帕上头,等于又多学了一句。所谓“受人之托”不过是句客套话,身为远近闻名的刺绣好手,想要劳动她卞玉奴飞针走线,相较于坊间寻常绣娘,所费数目不可同日而语。

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则卞玉奴约莫算得上刺绣一行的探花了。

虽不及苏州府那些个开馆授徒的大家,能够天下闻名日进斗金,卞玉奴这里时常有买卖自行寻上门来,还可以繁简难易乃至于自身好恶开口要价,凭借这般一技之长,赚得了银钱够她同婆母徐氏二人安稳度日绰绰有余。街坊四邻的姑娘媳妇,说起来未免有些钦羡,这样的日子,按理说应当心满意足才是。

只是人哪里又肯真正知足呢?

年轻的公子在纸端郑重题下这诗句之际,眼见着其神情益发凝重;而当卞玉奴进而请教其中有何深意时,仿佛想起了什么来,只见他眉梢眼角渐渐沁出笑意,十足的欲言又止。

许是这位公子钟情于哪家闺秀,却无法得偿所愿?抑或是他实在是心猿意马,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欲享那齐人之福?

自入了这一行,卞玉奴虽见过好些痴男怨女,然而深知在商言商,说话最要紧点到为止,一味打听那起不该打听的,万一惹得客人羞恼翻脸便麻烦了,因而从来都至多是暗自揣度一番,断断不会毫无眼色的打破砂锅问到底。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叫客人的这番举动撩动了心思——她面上静如止水,实则心中盼望着能够梅开二度、再结良缘。

她心里头已有了人了,如无意外,个人心里头多半也有她。

用饭时,她有意拿话试探,孰料一向慈爱有加的婆母竟然面色大变,眼见着执筷的手僵在半空,接连两筷都未能夹住菜肴。她向来识趣,情知婆母心中不悦,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婆母徐氏孀居有年,辛苦养大了独子,然而才迎她这儿媳进门未满一年,便于外出途中遭遇强人剪径不幸身亡了。一座屋檐底下,婆媳两个双双守寡,亏得她有一样刺绣的本事,方能保她婆媳两个衣食不缺。

时下规矩,寡妇或守节或再嫁,但凭自主。初时为着安抚婆母丧子之哀,卞玉奴曾跪下去发誓将终身孝养她老人家,如今言犹在耳,却要改口打算另嫁他人,对此婆母一时想不通,也属寻常。

从此卞玉奴奉养徐氏愈发勤谨,盼只盼老人家能够解开心结,孝期堪堪过去不久,从此能够心无芥蒂放她出门去;另一头也须抓紧了,毕竟世间这样适龄且又未娶的好男儿,往后头去只会越发稀少……

轻手轻脚开锁推门进得院中,李青芸只盼千万莫要惊动了旁人。

邻居中一旦有谁经过,发觉这荒草丛生的院子进来了生人,免不了又是一番风言风语、盘根问底。事能省则省,要去应付一干左邻右舍包打听,终归是桩麻烦。

这院中里外拢共有五间屋子,厨房勉强可算做半间——倚着院墙斜斜搭个草棚子,既省事又通透,同她李家的厨房差不了多少。大户人家的厨房也不是没见识过,里头是油烟弥漫火气熏天,论起来倒不如这草棚子好使。

厨房墙根处有口缸在那里,阔口大肚,黑漆漆的模样。

李青芸走过去,垂首径直望向缸底,下头像是有些积水。今岁雨水丰沛,立秋之际连下数场大雨,加之屋顶上头豁着个口子,如今缸底有些许积水也寻常。

将最上头一层蛛网落叶拨开,缸底下赫然映出人头一颗——若非正值青天白日,饶是胆大如李青芸,只怕也要吓出个好歹来。

这便是徐氏当年溺死其中的那口水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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