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回

水缸有半人高,据验尸格目所录,死者徐氏身长五尺一寸,那么缸口约摸抵着她髀骨处。如此,若值脚下虚浮头脑眩晕之际,确有可能一头栽进水缸中间。

然则说来说去,都不过是“可能”而已,尸体肺部有积水,足见溺水之时仍有气息,神志尚存,且缸脚地面上头还有徐氏临死前挣扎着蹬足留下的痕迹。

本案之所以一度重审,正因有此项争议:究竟是死者自身不慎失足溺的水,还是有人见死不救,甚而至于自其身后刻意使劲压住了死者促成的?

后头那一推论最终占得了上风,于是卞玉奴秋后便要问斩。

杀人企图俱在。

任卞玉奴好说歹说乃至指天誓日地赌咒,徐氏始终不曾松口孝期既满允许她改嫁,还格外将儿媳素日积攒下来的银钱连同陪嫁田契藏了起来——虽只区区几亩薄田,毕竟紧挨着卞家的祖坟,意义不可谓不重大。且有邻居为证,这些日子以来连同案发当日,婆媳两个发生过几回争执,有一回动静大得便连隔壁的隔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杀人时机俱在。

单门独院相依为命,卞玉奴自称出门去不过买些针线的功夫,便叫偶然上门的邻居发现徐氏已溺亡缸中。纵然果真是婆母不慎落的水,这诸多巧合凑在一处,卞氏也难逃施救消极的嫌疑。

总而言之,桩桩件件,蛛丝马迹,统统都指向她卞玉奴。

此外,案宗上所录,还有个姓马名骢的男子同卞氏两个仿佛有些首尾。这马骢究竟什么模样什么来头,竟使得素来恭谨孝顺的卞玉奴动了春心,以致欲同婆母争执决裂也在所不惜?案发当日其人不乏人证,即是说,此人绝非凶嫌。

瞧来瞧去,以卷宗上现有的内容,实难解答李青芸胸中疑问。

她决定亲自前去会一会此君。

九纹龙、豹子头、金刚怒目……

这里并非画院,却触目之处皆是画。

画不在纸上,而在人身子上。

也不知今日是个什么日子,除却水边、殓房,生平头一遭李青芸对男子的肉身应接不暇,自进得门来,过往出入皆为通身雕青的赤膊汉子,见她来了一不避让二不侧目,神态自若旁若无人,仿佛一切皆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这般目光所及之处尽为半遮半露的男体,皮色或黝黑或白皙,身形或健硕或颀长,总归多半精壮匀停,所谓肉池酒林不过如此。

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待再多看上两眼,稳住了心神之后李青芸却想,早知能够见着这般景致,很该邀大姐姐一同见识见识的。

“这位姐姐,大驾光临小店,是来雕青的么?”

这时过来一位衣衫整肃的小哥,听口气,合该是这里的伙计。

李青芸干咳两声,摆手示意:“误会,不过是为了寻那马骢而来,请问现下他在何处?”

话将将落音,伙计立时别了头过去,高声唤道:“马兄,这里一位小娘子特来寻你!”

伙计一副嗓门奇高,登时一屋子人齐刷刷望过来。也算是见过了许多大阵仗的,此刻李青芸却恨不能找个地缝一头钻进去。

果然,旋即便有人故意起哄,还有人打起唿哨来,少倾,只听自内室传过来一个慵懒的回答:“让我瞧瞧,究竟是哪位小娘子——”

众人自动分出一条路来,尽头一个人应声现身,长身玉立,手上捏住一根长针,笑吟吟地上下打量李青芸,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直晃人眼。

略定一定神,移步上前,李青芸飞快将牙牌亮出,但见那人神色一震,随即一本正经起来:“里面有请。”

听明李青芸来意,马骢叹气不已:“我道为何,原来竟又为了此事。”

这般态度令李青芸未免有些迷惑:“咦,你不是同那卞氏两个相好,曾经还有意谈婚论嫁的么?”

“官爷说的哪里话。”马骢一脸无奈之色,“实不相瞒,在下不过同她两个切磋过几回针法罢了。官爷也瞧见了,这里头进出的,尽是一些个游戏人间的浪子,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下亦并非那等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盯住马骢左看右看,李青芸心中一时难辨他所言真假——如若为真,卞玉奴何以误会至深,以致于同婆母闹得不可开交?如若为假,则这马骢究竟在试图隐瞒什么?

卷宗注明了,案发当日,有确凿无疑的证据能够证明马骢同徐氏之死毫无干系,如今看来,更是连涉案的动机都没有。

当真是奇怪。

忽而李青芸想起别事来,遂换了话头:“敢问贵店针笔匠人之中,有无女子?”

“时下雕青蔚然成风,岂止男子趋之若鹜,许多妇人亦是跃跃欲试——既有银钱可赚,我等自然不会放过这等买卖。”

将图册翻遍了,也没有找到令李青芸满意的花样。

“这里头竟无一个瞧得上的?也罢,寻常许多客都自携个什么样子而来,妹子未必就要自这图册里寻摸。”见李青芸一副犹豫不决模样,针笔女匠阿简如何肯轻易放弃,愈发卖力参详。

“实在是瞧得眼花了,索性不去寻它。记得上回在哪里见过一个十分合心意的样子,想来做成雕青再好不过,待回去仔细想一想,想到了再来不迟。”

“也好。”面上迎合,实则阿简心下另有一番计较,“妹子有所不知,这雕青还属成品最值得参详,但凡亲见过做好了的,都说要比照着做个一模一样的来。”

“哦?既然如此,今日可否劳动姐姐也让我见识见识。”

“这有何难?”微微一笑,阿简痛快脱了衫子,只穿个抹胸,只见肩头雪白肌肤上刺着朵蔷薇花,红花配绿叶,娇艳欲滴,令人一见难忘。

李青芸眼睛一亮,“果然是好手艺!”

“这蔷薇花儿,可入得妹子法眼?”阿简忙趁热打铁。

李青芸啧啧赞叹:“蔷薇花儿倒寻常,我独爱这般手艺,只不知到时候能否劳动这一位针笔匠替我细细雕来?”

“噗嗤——”阿简不由笑出声来,“妹子性子爽快,着实教人喜欢。只是小店四位针笔匠人里头,除却奴家,余下三人皆为男子,只怕他几个不便替动手。”

仿佛这才回过神来,李青芸伸拳去捶额,“竟将这档子事忘得一干二净,再不敢浑说,平白惹人笑话!”

阿简登时敛了笑容,正色道:“不妨事,不妨事。那等自命端庄持重的,哪里懂得雕青的妙处,依我看,妹子这样爽利潇洒人物,方才能够慧眼识珠。”

这阿简合该是马骢的新相好无疑了,听其口风观其行迹,约莫半年前二人兜搭在一处做了露水夫妻,旁的不好说,马骢对卞氏用情不深甚或从无情义可言显而易见。然而认识的人都说卞氏贤良端方,绝非那等昏聩无脑的花痴,难道她当初声称想要改嫁,不过是为了试探婆母口风,抑或为分家割业寻个借口么?

自锦体馆出来后,一路缓缓踱步而行,李青芸心中盘算不停。

“原是我自作多情,时隔许久,如今又这般潦倒,巴巴地寻至他面前,人家自然是不肯认的……且莫说今时今日,便是当年官府着人去盘问,便已是这般口吻,并没有什么新鲜。”

李青芸拐弯抹角转述了马骢之言过后,孰料卞玉奴冷笑着如此回应。

狱卒及一众囚犯可以作证,卞玉奴其人从来都心思清明、严于律己。女监之中人人都说她怪,却也人人都佩服她。便连一众狱卒,见她整饬得格外利落有别于旁人,也不免另眼相待,因而分放各项用度时,每每不由自主多匀她一些。

当初这马骢究竟说了做了些什么,以致叫卞玉奴误会了他对自身有意?

“借口切磋针法技艺,巴巴地上门来拜会,这难道不算刻意接近?见厨房顶头上漏雨,借来木梯自请上房修补,险些失足,还说若是摔断了腿了便要赖在我家不走,虽是玩话,难道不是话里有话?再一个……”

回想前事,卞玉奴既羞且愠,滔滔不绝,言语间甚是不平。

李青芸一旁听得却是暗暗摇头。

若在旁人,这般言行或许别有一番深意,换做是他马骢,充其量不过是些家常便饭罢了——

“这里头进出的,尽是一些个游戏人间的浪子,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下亦并非那等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马骢这话言犹在耳,登时令得卞氏一腔愤愤不平显出几分滑稽来。

卞玉奴前不久自寻短见,幸亏狱卒发现及时,这才救回来一条小命,李青芸思忖千万莫要激着她了,干脆顺着毛也排揎马骢一嘴:

“修补屋顶一则,貌似他全然未放在心上,不曾向官府提起,可见此人素来是随心所欲放浪形骸惯了的。”

“兴许是这样罢,”玉奴长叹一口气,“教奴家该怎么说呢?此人行事向来都……出人意料。那日未经招呼就不请自来,后头由婆母口中得知了,奴家简直是无地自容,幸亏那时婆母生辰将近,她老人家心情畅快,并未有一言半语的责怪,反说他热心快肠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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