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四回

李青芸叹一口气,挑两件略强些的出来,横竖将来要替媳妇烧埋,婆母既无人祭奠,一道烧了也费不了许多事。

只是于李青芸而言,要将衣裳原样叠好实在难办,又不好随手一丢胡乱塞在那里,只得耐着性子,尽量令箱笼回复原状。虽说徐氏常穿的外衫大多素净暗淡,贴身小物倒有些鲜亮的。抽出一根松花绿汗巾子,拿它扎捆包袱,才捆到一半,李青芸蓦地停下双手,呼吸渐重:

这汗巾子最中间的地方,赫然绣着朵蔷薇花儿,红花绿叶,娇艳欲滴。

妇人家的物件上头描花绣朵实属寻常,便有个蔷薇花儿原也算不得稀罕,只不过李青芸不久前将将才见过同它一模一样的花样子,虽是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材料上头,但凡眼睛没瞎,任谁看不出来,原本是同一朵蔷薇花儿。

青翠的底色之上,一朵蔷薇兀自盛开,鲜艳如火,深深灼痛了男儿的眼眸。

“是哪里来的?”他屏住了呼吸,唯恐一旦放松,某些东西便要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李青芸死死盯住他,“瞧着,马兄似乎认得它。”

他的确认得。

情窦初开,十三岁的少年郎,纸上一笔笔描摹着朵朵蔷薇之时,心里头惦着芳龄十八的邻家阿姊。

当面唤她声“姐姐”,实则一个人独处时,他常轻唤她的闺名“应薇”,姐姐说过,那是因为当年母亲坐胎的时候,曾梦见过一丛怒放的蔷薇,后来果然生下了美丽如蔷薇的她。自从能记事起,她的衣衫物品上,不起眼处总是绣着一朵蔷薇花儿。

姐姐的父亲原是位读书人,家教规矩一层上头甚严,因而蔷薇从来都只在墙内悄然开放,她的娇艳芬芳,外人实在难得一见。

虽为外男,到底彼此间差着五岁,他既尚未长成,三不五时地上门去寻姐姐玩耍说话,徐家伯父也并不会多说什么。

还以为能够这样守着她,直到长大成人,然后就可以大大方方顺理成章迎娶她为妻了。

天有不测风云,那一日自外头回来,惊闻姐姐她竟已出嫁了!

他飞奔着前去求证虚实,孰料只见到一地爆竹碎屑,红艳艳有如盛开的蔷薇,令人瞧在眼中,痛在心底。

或许旁人早就看穿了他的一番心思,只不过权当是孩子意气并未戳破,却又合起来瞒着他,直到她人出了门了,才恍然大悟于之前的种种迹象。

悔之晚矣。

实则,饶是能够及时省悟到这些,他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可谓人微言轻,注定无法力挽狂澜。

年少时的梦,就这样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吹打落去。

从此以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改名换姓,游戏人间。

生就一副好皮相,外加风流不羁的性子,他自命从来都不乏女子青眼有加,只是由于种种从未能够修成正果,因而年近而立,仍旧孑然一身。

许是上天垂怜,阔别多年后,竟然他又遇见她了。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当年那蔷薇少女而今赫然成为清冷肃穆的孀妇,身畔还有一位同样孀居的儿媳。

并不敢贸然与她相认,遂以切磋针法为名,借拜会她善于女红的儿媳之机,登门探望暌违已久的故人。他知道,守节经年,恐怕她难以忘掉亡夫。旁人面前,他从来都嬉笑怒骂任意恣肆,换作在她跟前,却不免有些自惭形秽。他还想着,务必要等她亲眼将他认出来,那时候,这十数载的光阴方才有了苦尽甘来、不负相思的况味。

之所以能够成为闹市首屈一指的针笔匠人,除却那以肌肤承受针砭的自苦之余,更加还有一颗矢志不渝外刚内柔的男儿心。

既打了主意,于是那一日,趁着她家儿媳不在,他借口路过兀自登门,说是先前发觉厨房屋顶上头貌似有个洞,横竖一时无事,自请为之修补一番。她听了先是有些意外,沉吟片刻过后,还是请他进去了。

他知道她面上随和,实则内里颇有主张,因而特地就近借来了木梯一副扛在肩上,这才去敲的门,果然她拉不下脸来拒绝。他不由得暗自得意。

到底素日做的皆是雕青这般细致活计,加之心思总不时跑去别处,他修补屋顶时不免蹩手蹩脚,中间还险些跌落下来,幸亏身手灵活捞住了屋檐,才没有跌到地上去,仅仅只是刮破了衣衫。遂灵机一动,将衫子脱下来托她为之缝补,佯装不经意的模样,将臂膀上的雕青同胎记一道露了出来,他想,便是再规矩持重的妇人家,想来也不会对这些视而不见的罢。

果然,乍见了胎记,她整个人讶异非常,连声追问他的籍贯同来历。他心中窃喜,却刻意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一句如若今日不巧摔断了腿了,定要赖在她家养伤。

这话听在旁人耳中,能够生出许多种见解来,唯有他心中明白,这话他曾对她说过的,倘若心中还有他,无论归于何种情谊,多半她是不会忘记的。

谢天谢地,她总算将他认了出来,也即是说,她的心中还有他!

接着,两个人促膝详谈别后的种种,直到她突然提起,她家儿媳立时便要归来。仿佛心有灵犀般,他知趣地告了辞,回去后又是欣慰又是欢喜,躺在那里彻夜未眠。他以为,倘若心里头没有他,她又何必急着避嫌,非要在儿媳回来之前下逐客令,若仅仅只是旧时比邻而居的情谊,何至于这样遮遮掩掩刻意避嫌?

“后来呢?”

听得太过入神,一旦打断了,李青芸如梦初醒,急忙催问,仿佛自身不过是个路边听书的。

“并没有什么后来。”

马骢微微一笑,只这一笑饱含了苦涩,同之前判若两人。

“为何?”

惊觉这话问得愚蠢,李青芸心下尴尬,咳嗽一声,“后来,自是得悉了她溺亡的噩耗,从此天人永隔了。是这样的罢?”

任谁一旦敞开了心胸,便会不由自主愈说愈多,愈谈愈深。

摇一摇头,马骢面上神情难以名状:“想不到,不觉间,我竟同你说了这一大车话……”

“后来究竟如何了……你若不想说,今日便到此为止罢……”

时常旁观同僚聆讯人犯,瞧着眼前这般光景,她猜兴许有些话马骢一时难以启齿。

“后来,”马骢微微低了头,貌似下了什么决心,再抬起头来,一字一字艰难吐露:“后来我们说好了,此生永不复相见。”

“为何,你同徐氏不是彼此有意久别重逢的么?”李青芸讶然。

“天意弄人,既同她说了许多,末了说起她的亡夫来,这时候才发觉,原来她嫁的竟然是我家族中一位叔父!”

马骢飞快说出后头半句,随即双手将头抱住了,深深抵至膝头,也不知心中是一时羞愧还是懊悔不迭?

万万没想到,最终竟是这样出人意料的答案。

李青芸总算是明白了,说来说去,名分一层上头徐氏等于是马骢的婶母,卞玉奴自然算作马骢的弟妹,婶母也好弟妹也罢,无论那一头马骢都不好与之谈婚论嫁的,否则多少难免会有违礼法。

这一点,比那五岁的齿龄之差更加要人命!

怪道徐氏既不肯点破,同时还一力阻止卞氏同马骢往来,原来其中竟是这个缘故。

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且慢,卞氏并不知晓你二人相互间有情,再不许你两个往来,尽管照直说出缘由便是,何苦这般隐晦,以致于卞氏误会却是为了那点财物之故,以致于婆媳失和?”

马骢长吐一口气出来,将头抬起,“我寻思,大约是见我更名改姓了,一心想要为我保守秘密,她这才出此下策。”

“所以,”李青芸死死盯住马骢,“你究竟为何更名改姓?”

料着横竖再也瞒不过去,一不做二不休,马骢一起索性吐个干净,“行伍之中与人争执,殴伤了同袍,为逃避军法处置,因此做了逃兵。”

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了:

当初卞氏马骢两个结识在前,马骢徐氏两个相认在后;阴差阳错间,卞氏误会了马骢对自身有意,而徐氏又以为卞氏猜出她同马骢二人有情;自觉险闹出不伦之后,徐氏与马骢断绝往来,孰料这是卞氏已然泥足深陷,为守护马骢隐瞒其过往,徐氏死心眼发作一味只晓阻挠氏,孰料竟遭遇卞氏强烈反弹,于是婆媳两个闹得不可开交。

徐氏自小教养严格,十分重视体统,心中惭愧,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会吐露先夫同马骢互为族亲的真相;卞氏心有所属,却不明究里,一心抗衡徐氏压制——说到此处,究竟卞氏有无谋害徐氏之意呢?

徐氏固然有些泥古不化,不懂得变通转圜,虽善于女红,为人处世上头,卞氏瞧着也也并非那等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灵透人物。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婆媳两个犟到一处去了。

末了,李青芸再问马骢:“那么依你之见,卞氏会是杀害徐氏的凶手么?”

闻言马骢摇头叹气,神色茫然:“我哪里知道这个。断案乃是官府之责,在下向来只懂得一样雕青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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