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五回

尸身肺部有积水,且上半边身子在水中浸泡得有些发胀,肤色绀紫……横看竖看,都是溺死之状。

而认识的人都说,徐氏日常检点克己,勤于养生,身体康健,从未有过晕眩、休克之类病史。尸身肺部有积水,说明栽入缸中时徐氏尚且还有些气息。

此外,除了口舌几处上火生疮之外,尸身再未见甚异样。

那邻居才进得院门来,便一眼瞧见了摔在地上的水舀,既有意取水,其时究竟是为了饮用,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事由?

倘若为着解渴,则死者会扭转腰部将上半部身子错开来,以免未能进口的水滴下去污染整缸。

倘若为了别事,死者正对着缸口,倒下之际门面合该不偏不倚堪堪砸中脱手的水舀。

有头一个见到尸身的那邻居作证,当时徐氏已气绝身亡,身旁没有木桶、水盆这类器物,灶膛亦是冷的,锅盖未曾掀开来……

手捧卷宗,目不转睛,貌似李青芸意欲在纸上生生盯个洞出来。

“几日不见,案子查得如何了?”

赵暄忽而由后头现身,未曾提防,李青芸吓得手上一抖,将卷宗摔在了案上。

“吓得我——”拍着胸口,李青云未免埋怨,“过来之前怎地也不命人通传一声,正欲拟份呈文拿去给大人瞧,未料大人自己就来了。”

颔首以示明了,顿了顿,赵暄目光幽幽:“离秋决之日剩下不过月余功夫。虽未令卞氏得悉案子重查,平白教她患得患失……这头手脚若是慢了,回头便是有甚新说法,时候只怕也要来不及了。”

李青芸如何不知其中的道理,奈何她独自一个人查案着实吃力,于是叫苦不迭:“不瞒大人,小人确有些独力难支,但请大人多宽宥担待些。事情过去已逾两载,原有的一些个线索或消隐或凌乱,须得再寻摸一番,还要再理一理。实则近日来四处奔波之余还要兼顾府衙里头的差事,实在是身子捱得起,脑子捱不起。”

赵暄轻轻点头,算是首肯:“私下决意重查,未经奏谳,务必抓紧些,如此一旦有了翻案的由头,才能够及时申告押后行刑。”

“大人,你便这般确信卞氏一定受了冤枉么?”李青芸不错眼珠望着他,“一直未能寻得时候请教,为何大人甫一得知卞氏自杀的消息便着手调阅了卷宗,尤其还命小人重查此案,总不至于见那卞氏血书一个冤字在监牢墙壁上头,便陡然生出了恻隐之心吧。”

赵暄叹气:“据说,讼狱几个衙门里头待得久了,有些人会逐渐变得麻木不仁,一勾一画,十足例行公事,全然忘了笔下干连的,原是条条活生生的性命。”

“如此说来,小人倒有些明白了,”李青芸若有所思,“大人不欲同三法司办案积年的那起同僚一般,视人命如草芥无物,无异于背离了进入公门执掌讼狱的初衷。”

对此赵暄未置可否,只轻轻一笑而过,转头向她提议:“明日,你我二人去那家院子里头转一转,虽说凑不出来三个臭皮匠,有两个也是好的。”

庭园之中促织声声,满院子半人高荒草,别有一番凄凉萧杀况味。这样寂静无人的院落,年纪轻轻的一男一女偏要翻墙进去,叫旁人看见了,指不定生出风言风语来。

幸而他两个身手矫捷,翻个墙头不值什么,并未叫谁人发觉。

即便如此,李青芸的莫名心虚便由心惊取而代之:

前两回来的时候,那窝马蜂蛰伏于巢穴按兵不动,今日不知怎么了,密密麻麻一片都在绕着蜂窝飞舞不停,似在警告外敌轻易勿要来犯。

李青芸略一寻思,大概是自身前两回进来多少惊动了蜂子些许,故而这一回才早早便守在那里,大有一副枕戈待旦、蠢蠢欲动之势。

她望向赵暄,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双双噤声,见赵暄默默点头回应,二人蹑手蹑脚,一左一右轻轻将水缸围住了。

“这便是那口缸?”

李青芸以唇语作答“正是”。

借着赵暄屈膝弯腰,先是俯首贴着住了缸沿,然后猫腰试着往里头钻,仿佛恨不得将他半个人都埋进去。赵暄身量本就颀长,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又飞来一只马蜂绕着他不停打圈,此情此景李青芸瞧在眼里莫名有趣,一壁暗暗好笑,一壁单手抠住墙皮,以此支撑身形纹丝不动,自以为能在上官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乐个够本,然而堪堪将一张嘴咧开来之际,突如其来地,赵暄猛地抬起头来盯住她,面上十足的一副莫名其妙之色。

大眼瞪住小眼。

这时但见李青芸笑容大放,正抵所谓肆无忌惮的顶端,却又让人施了定身咒般立时凝住了。李青芸只觉眼角余光之中,那只手无意中抠松掉好些墙灰尘屑,窸窸窣窣不断落下来,似在一声又一声提醒:

莫要装了,你做了什么,赵大人他都心知肚明。

一时间,两个人是既间界又沉默,一切尽在无言中。

待回过神来,赵暄嘴唇翕动欲言又止,未几板着张脸一声不响走去了另一头。

有如咒语解开了般,“啪”地合上嘴,李青芸一张脸儿红到了脖根,“丢人”这两个字,如同一群蜂子在脑中嗡嗡乱舞着。踌躇片刻,她决意硬着头皮朝赵暄走过去。以她的经验,时候隔得久了,再见面时反而越是间界,还是趁着彼此尚且还沉浸其中,拼命装作无事发生的更好些。

这会子赵暄人在墙角,面隅而立,手掌抵着墙壁,微微垂了头下去不知在做什么。李青芸心中有些奇怪,间界登时去了大半,挨近赵暄了身侧低低唤道:“大人……赵大人,如今这是怎么了?”

任她千呼万唤,他始终不肯回头。

一股寒意由脚底升起,这时,她突然发现,赵大人的肩头竟在微微作颤。

李青芸恍然大悟:

原来,赵大人特意走得远远的,竟是为了躲在一旁偷笑!

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尚未消退的间界连同过度压抑的好笑,此时此刻,变本加厉联手杀了个回马枪,李青芸腔子中间禁不住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笑——“哈哈”,说时迟那时快,院子另一头立时有如轰然炸开个油锅般,乌压压一团蜂子飓风般循声席卷而来!

“不好!”

赵暄话音方落,但觉背后一沉,李青芸整个人不由自主匍匐在地上,动弹不得。

霎时间,周遭静了下来,漫天嘈杂蜂鸣,一度仿佛离她离了很远,她自觉像是沉入了水底,又像是叫人关进了一间屋子里。

趴在那里,半口气也不敢出,来自于上半背部的负重提醒李青芸,有个人正以血肉之躯掩护着她。

不必刻意去猜它,也该明白那个人是谁。

中间有那么两回,她试着欲起身,却叫背上的一股力量生生按住。她心头一松,听天由命亦是心安理得地守着这般“防御工事”,只待敌军撤去。

漫长有如过了一世一劫,终于众蜂偃旗息鼓班师回营了,四下里总算平静下来。藏了好一阵子,一心想着抻脖露头好好透上一口气来,李青芸再次试着起身,这一回轻松便翻身过来了。揉着肩颈交接的地方,她回头去瞧先前压在背上的那个人,只见他颊上貌似有些浮肿,上头还有地上砖石的印子,只轻轻瞥她一眼,随即便厥过去了。

李青芸通身一颤,手足并用,连滚带爬,也顾不得牵动了浑身的酸痛,一手将赵暄后颈托起,只瞧了一眼,心立时沉了下去——赵暄衣领子跟帽巾之间,裸露在外几指宽的肌肤上头,赫然有三、四处蜂蜇。

并非寻常蜜蜂,那是一针足以封喉的马蜂!

未及多想,奔去大门边,谁知双掌竟推不开门,才想起门上还挂着锁头,三两下匆匆翻墙出去,照准了最近一户人家门板拍下去:“快快开了门去救命!”

李青芸做了一个梦。

梦里头,立在徐氏殒命的水缸边上,就像从前那样,她伸长了颈子去瞧缸底。蓦地,黑黝黝的缸底竟伸出只手来,将她颈子一把掐住了,死命往下拖拽……

她吓得一身冷汗醒来,看见身侧榻上,赵暄仍在沉睡中。

不幸之中的万幸,昨日有户新近添丁的人家正请了郎中上门来看诊。虽然那位郎中寻常只不过擅长诊治妇幼,究竟该如何救治遭遇蜂蜇的病患,向来仅止于听说过一些些,到底还是用尽了全身解数,好歹救回来赵暄一条命。只是眼下余毒未清,须得每隔一个时辰撬开了牙关将药汤灌下去,如此不出两日若能够清醒过来,便算得万事大吉。后头接到消息赶来会诊的医官,也是如此论断。

好么,倘若赵大人遭遇不测,她李青芸这辈子都无法心安理得,毕竟,当初那窝马蜂是她招来的。

这会子起身近前察看,见他面上浮肿下去了些,且气息顺畅均匀,李青芸这才略微放宽些心。

庄先生进来了,后头跟着个手执夜壶的小厮,是自小贴身伺候赵大人,兼作书僮的复生。

心知要照料赵大人小解,李青芸对他二人点头示意一记,急忙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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