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回

与朱家宅院一墙之隔,随着暮色降临,各路人马逐一散去,西市大街逐渐回复静谧,甚至于静得有些可怕。

夜晚如此安静,白日里又有热闹可瞧,难怪朱姑娘始肯住在这绣楼上头。

既来之则安之,只是分明可以骑马前来,为何偏偏要步行?

李青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虽则来此自有赵大人的道理,仍是忍不住要问个清楚明白。

“马匹容易受惊。”赵暄如是道。

闻言李青芸顿觉不妙:“大人究竟要做什么?”

夜阑人静,月亮悄悄藏身云彩之中,像是担心打搅世人酣眠。

“走水了!救命啊——”

一声凄厉高呼,划破静夜,呼声方落,说时迟那时快,黑黢黢两条影子,分头脱兔般各朝南北狂奔起来。

为此,附近人家豢养的犬只此起彼伏狂吠不已,数户人家重掌灯火。

一个急性子的,自榻上鲤跃而起,摸着黑一把推开窗子,抻头便问:“哪里走水?!”

另一个起身快的,指着某处喊:“方才有人过去了,快来捉纵火犯——”

还有闷声察看四周过后,忍不住破口大骂的:“哪里有什么狗屁火灾,三更半夜搅闹人不得安宁,实在缺德!”

朱姑娘屋子也亮了,只见女使推开窗扉,四下里张望一番,复又掩上窗子,转身回禀道:“大约是个酒疯子……无事,姑娘且安心睡罢。”

巷弄里,气喘吁吁之余,李青芸伸出头来,窥视左近各方动静。寻思方才她那一嗓子,怕没有惊动了方圆半里地的人家,若不是逃得够快,待叫人拿住了非挨顿好打。

算起来,上一回这般作弄人,还是十二岁那年。

至于赵大人,则全然不必担心他:

分头飞奔时,他带起来的风声离上很远依旧清晰可辨,想来多半也是练过些拳脚的;一味只读圣贤书的书呆,行事又怎会是这样的路数。

月亮仿佛受了惊动,自云头迆迆现身。待态势渐平,踏着月色,穿越巷弄,李青芸缓步走去前头那条街。尚且隔着很远,便见着个玉树临风般人影子,立在那头的巷口。

朝那条影子慢慢走过去,近到能够看清赵暄神情时,李青芸再也掌不住,无声无息地,同他两个双双笑弯了腰。

若有谁三更半夜醒来,学着月亮的样子藏在云里头侧耳倾听,大约会听到这样一番悄声对话:

“大人,现下能够确认了罢。”

“恰恰相反,现下疑点显得更多了。”

“也是,既口口声声为名节计,又何苦如此这般行事?”

“我猜……许是为着掩盖那起听上去更为不名誉的事情。”

“有理。”

榻上扔满各色妇人衣裳,对襟衫子、半臂、汗巾子、裙子、抹胸、锦裆……顺手掂起条湖色裙子来,李青芸照准身上比一比,朝身侧之人道:“瞧着这人的买卖实在不错,寻常穿戴都这样精致。”

那人正欲顺嘴戏谑两句,回头见赵暄缄口不语,忙敛了神色,一本正经道:“常言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这吴虞为人一向巧言善辩,加上又打扮体面,想来出入闺帷内院无人不高看一眼。”

屋中拢共有三个箱子,一箱子装着冷天的厚衣皮袄,另一箱子装着春秋的衣衫裙褂,剩下一箱子装的则是夏日轻衫以及贴身衣物。

除却冬日衣物,其余单衣薄裳贴身小衣一概翻了出来,任李青芸几个左瞧右瞧,唯独没有特地要寻的那一件。

“大人,兴许那抹胸此刻正叫吴虞穿在身上。”李青芸出言提醒。

是么?盯住满榻的衣物并不做声,不知赵暄心里头究竟在想些什么。

李青芸忽而弯下腰去,自床沿底下捞出一双绣鞋来,后跟显见拿脚踩得塌掉了,嘴里头忍不住连声喝彩:“这人当真讲究,家中起居竟也穿这样的绣鞋!”

赵暄接过一瞧,见那鞋果然精致,以吴虞身份而言家常穿着未免有些奢侈了——此外,这绣鞋的尺寸似乎颇为可观。

“这吴虞身量多长?”

“约莫五尺四寸许。”

沉吟片刻,赵暄蹲身下去,胳臂探入床尾,再缩回来手上多了只夜壶。

细细打量那夜壶,弃嫌之余李青芸不免疑惑:“咦,瞧着同寻常夜壶不大一样……”

夜壶此物家家户户常备得有,李青芸老娘屋中亦有一只,然则皆为夜壶,李青芸自认甚少见着眼前这一种,抑或者说,她已许久未见过这个样子的夜壶了。

再一细想,李青芸不由得望向赵暄,面上陡然变色:“难道说……”

自唐以后历经五代,饱受战乱之苦,曾名动天下的扬州城而今虽不及昔日锦绣繁华,夜幕来临之际,却是歌舞升平、灯红酒绿依旧,令人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近水楼台之间,缓缓淌着条充满脂粉香气的小河,河上一条小舟,船首有一名妇人。那妇人显然见惯了入夜后的**景象,对周遭一切孰视无睹置若罔闻岿然端坐着。

只听得“嗳呦”一声,一乌云半散的艳妆女子拎着裙角由屋中奔出,整个人贴住栏杆,染着嫣红丹蔻的纤纤玉手伸将出去,脆声佯作向那妇人求救:“好人救我……唔……”

话未落音,不知哪里冒出个男子来,饿虎扑食般扑上去将女子抵在那处,手上兼大力搓揉绫罗覆盖之下的玉体,口中一声迭一声“心肝儿、好宝贝”,十足的一副色急模样。大约举动实在太过粗鲁,女子不堪其重,挣扎间腾出手来往其股间狠狠拧一把,疼得那男子大喊一声,面色瞬间变得狰狞无比,瞧着立时要翻脸,那女子飞快扭过头去,娇艳欲滴的樱桃小嘴鸡啄米般在男子面上香一口,果然令那男子登时转怒为喜,也不顾那女子口中念叨“那是吴”还是什么的话,一不做二不休,扛起女子径直进屋掩门,但闻一阵暧昧的“嘤咛”连带夹着气喘声过后,渐没了动静。

抬手理罢鬓发,瞥眼见那对男女已入室内,那妇人指着岸上一处地方:“在那边停一停。”

小舟轻轻靠岸,妇人自怀中掏出几枚铜钿来,扔在舟子掌心,一级一级拾阶上了岸。

那舟子取了船资,并不急着行船赶路,姑且停在那里,就着岸上一簇灯火,细数今日所得总数几何。

丝竹萦绕、行令猜拳、欢闹调笑……秦楼楚馆惯有的喧嚣之间,那妇人的脚步原本几不可闻,然而她人将将拐入巷口,一声短促低沉的惊呼或是什么响动陡然传入舟子耳中,害得他手上不由一抖,令两枚铜钿不慎落入水中。

舟子低低咒骂一声,将钱袋揣起,并没有伸手向水中打捞铜钿——所谓“刻舟求剑”此时未必不可行,但见他挥篙杵往石阶,力道之大令那条小舟一气滑出去数尺远,恰好能够借此窥见方才那妇人进去的巷口,然而任舟子踮着脚左瞧右瞧,除却几丛红彤彤的大灯笼,那巷中是半条人影也无。

难得清明节气晴朗无雨,路上一干行人更未见得神色有异,所谓“欲断魂”者云云,不过是诗人骚客一时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

死者已矣,生者总要继续过下去。如斯节气,真有心追念亡者的,无非那起新近丧亲失爱之人。俗话说,人走茶凉,日子一久,总是“亲戚或余悲”难再,任凭“他人亦已歌”而已。

自然,胸中再大抒特抒这般宏论,面上决计不会露出半分来。

无他,眼下这地方并非别处,正是祖父坟冢前。

一身月白衫子,乍眼瞧着是位寻常小郎君。待转过脸来,只见其人生得是面如冠玉,足教旁人惊艳。此外,行家一眼不难瞧出,那腰间绦子所系精雕细琢的玉佩,属于寻常难得一见的珍品。

除此之外,通身别无装饰。

原本算得寻常的这番装束,或有无瑕美玉衬托着,或有底下一副好皮囊支撑着,或有恃才傲物的气度成全着……总而言之教他整个人是光彩非凡。同样为着扫墓,堪堪经过此处的一众孝子贤孙们,竟不由得纷纷为之侧目,相互间窃窃私语起来。

“快瞧,那家的孙辈。”

“听人说起过,算得上光宗耀祖了……”

“……果然人才出众……”

书僮作势预备驱赶七嘴八舌的路人,叫他抬起的手轻轻拦住。

“无妨,随他们去吧。”

书僮颔首称是,俯身将略有些偏斜的香火扶好,再深深拜三拜过后,垂手肃立一旁。

碑前摆满果品香烛,先前家中已来人悉数祭奠过。然而清明也好,中元也罢,他惯常一人独自前来,伴着浩浩荡荡一大家子前来,心下总觉不够虔诚——尽管方才他那番念头,实在有大逆不道之嫌。

日头底下,墓碑的影子日晷般渐移,于无声中宣告光阴流逝……时候不早了,待回去得迟了,耽误了踏青归来的一家子人聚在一处,说话,用饭,难免祖母不会怪罪下来。

敛神屏息,他弯下腰去,再深深鞠上三个躬。

忽而不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墓园近旁小道上有一匹轻骑御尘而来,引得主仆二人不由双双抻颈望去。

马上之人挽住缰绳,在一早便停在那里的马车旁止步,下马,紧接着对着这边一个欠身行礼。

“哥儿,那不是……”

手指竖于唇边飞快打断书僮,再理一理衣袂,沿着宽阔的墓道,他移步徐徐拾级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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