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回

每日伺候罢夕食,府中各房用剩下的饭菜收回以后,厨房一干人等方有余暇吃茶的吃茶、歇气的歇气。

“闰月,过来。”虽镇日操劳惯了的,到底年岁不饶人,卢嫂子一副疲态尽露,“亏了你送来的好茶汤,否则只怕撑不到这会子……这一桌子菜,不曾动过筷子的拣它两样,连同才出锅的,配些米饭,略热一热后送去厩房。”

李闰月颔首称是,追问道:“余下的菜色如何处置?”

“不必管它,后头自有人收拾。强些的,或自行留用;次一等的,或施舍花子乞丐,或拿去喂猫狗。夜里头若是饿了,柜子上头存着当日的吃食……只一样,万不可私自开伙,回头叫撞见了,轻则扣月例,重则挨板子。”

马厩常常有种特殊的味道,晴天时尚可忍受,据说还有那等逐臭之徒特意嗅闻干燥的马粪,聊以解慰。因着连日无雨,草料一并掏出来堆放在空处晾晒,顺道给料库通一通风。

一个人手提食盒经过之际,大约误以为要来饲喂草料,几匹马儿打着响鼻凑到食槽跟前。只见那人举起手中食盒,慢慢朝其中一匹马嘴边递去,引得那马儿磨蹄张口之后,立时又拿开,叫它生生扑个空,兀自自欺欺人地嚼着白花花的沫子。见状那人口中发出一串促狭笑声,抬脚扬长而去。

拐过去一排厢房,原用于安置马倌、车夫一干人等,余下几间屋子,不外装着些杂物。府中马倌一干人等正值壮年,各有家眷,在府中另有住处,不过当值时方略住一住,唯有老钟镇日寸步不离。最靠里一间厢房,便是老钟住处。

左手拎食盒,右手提裙脚,正欲自一道低矮的拒马杈子上头跨过去,谁知堪堪伸出左腿来,不知哪里冒出个人来,堪堪拦住李闰月,伸手便来要取她手上食盒。

骑着杈子,低了头去瞧自身这副间界模样,李闰月有些哭笑不得:“您老便这般着急么?”

老钟闻言干笑两声,不知算作赔礼还是嘲讽,但见他一双手怏怏缩了回去,整个人仍在原处纹丝不动,瞧着并没有放人过去之意。

忍不住叹口气,收回跨出去的那条腿,李闰月人一连后退数步,待站定了,再度起势,疾步冲上前去,到了杈子跟前,腿一蹬,立时腾空跃起,尔后轻轻落到了杈子另一边——身手可谓干净利落之极,怕是食盒中的菜汤一滴都不曾洒。

一旁瞧得呆住,不觉间老钟额头起了细细密密一层汗。

扬一扬手中食盒,不等老钟回神,径直朝那间屋子走过去,将食盒放下摆在门口,只见这李闰月双手叉腰,作出副好整以暇架势,生等着老钟张牙舞爪扑来。

“啧啧,难道还怕生夺了您老的么!”某人好气之余更觉好笑。

这时候老钟人已在李闰月眼前,不过停下瞪她一眼,旋即一手提起食盒,闪身便进了屋子,还将门“哐”地一声掩上了。

“嚯,气性不小!”

貌似要证明他老人家气性的确不小,老钟在里头折腾一阵子,这才伸手递腾空了的食盒出来,接着飞快将门又掩住,瞧着打定主意要一个人闷在屋中用饭食。

“这都些是什么?”打开食盒,其中的空碗盘并非今日送来那几个。

也罢,数目能够对上即可。再察看一番,未见器皿上头有甚瑕疵裂纹,放心收好,李闰月朝屋中高声说话:“您老慢些用,仔细噎住了!明日我再来!”

老钟这个人非但不爱说话,大约耳朵还有些背,且又正当用饭之际,人在屋中并无一句回应。

“这老头子,性子当真孤拐。”李闰月着实无语,拎了食盒抬腿走人。

厨房做事,日里三餐割作数段,任拿哪一段时候拿出来都无法让人歇个囫囵气。新进来的几个人,仗着彼此都无甚根基好说话,私下得了空不免要相互抱怨一番:“乖乖,若论者规矩还有活计,原来商贾府中尚且不及官宦人家省心。”

也有那等胸襟疏阔的,出言打趣:“岂止,商贾府上养的哥儿姐儿,也未见得比官宦人家养的哥儿姐儿逊色。”

听了这话,众人不禁揶揄这人:“平时做事不见有甚进益,成日介眼珠子四处乱瞧。待改日回了主母,将这起心思不用在正经事上头的,统统撵出去。”

“说笑归说笑,”人唤龚四娘的正色道,“昨日传菜我见着的一个人,说是二哥儿的客。生得虽不及咱们二哥儿潘安之貌,却也格外白净齐整,且那通身的气派,真真不得了,竟还胜过我那上家的主子哥儿三分。”

在场的人人皆晓龚四娘从前主家位居从三品,听她如此一说,众人十分好奇:“难道是哪位大人府上的衙内?”

原本蹲在灶下闷声不响剥着豆子,这时李闰月忽然发话:“什么衙内,我瞧着,至多不过是个布衣出身的举子罢了。”

不甘自家风头一句话便叫压了下去,惯会争强好胜的龚四娘少不得要据理力争:“咦,这是什么话?那位客究竟是你曾见过还是我曾见过?分明我向哥儿屋里的婆子打听过,说是这位客府上在外乡,此番过扬州来只为收走一部什么奇书,我们二哥儿为了能够瞧上两眼,于是连书带人请至府中来。”

见个个伸长了脖子听得入神,龚四娘可谓是得意非常,“你们说,单单凭着一部书册,便叫二哥儿请来府中好吃好喝地待着,除了那等大家子出身的,还能是什么人物?”

众人以为有理,纷纷点头附和。谁知那李闰月依旧犟嘴:“一本破书罢了,想来那人为人穷酸且又精刮得很,说是给二哥儿瞧什么书册,不过借着个由头白吃白住罢了,当真会盘算。”

“瞧瞧,便说了你哪里懂得这里头的门道——”龚四娘撇嘴不止,“一般都是白纸黑字,这有的书册,市面上轻易寻摸不着,只有那等喜好读书的大户人家能有一本半本的,纵然千金也难换。”

“是了。”专事厨房采买的董二原先也是文官家人,“我前头那个主家,但凡得了本好书,便喜得犹如添子添孙般,每回读书之前,恨不能先沐浴焚香一番。”

一屋子人登时哄笑歪做一堆。这时,一个人忽然问起:“闰月,从前在哪家做工,主家又犯的什么事,怎地这些貌似从未听你提起过。”

李闰月叹了口气:“芝麻绿豆小官儿,不值一提。”说罢,端上一笸箩豆子挪去别处了。

见其败走的模样,龚四娘胸中愈发得意:“有句话说得好,这人啊,原就是少见多怪。”

“走——水——了!”

夜半三更,激灵灵一阵锣鼓声惊醒了阖府的人,只见马厩所在的西南角火光冲天,府中一干人等纷纷穿好衣裳赶去救火。

实则情势听在耳中,比瞧在眼里紧急得多:

草料燃烧噼里啪啦,马匹嘶鸣叫唤,众人奔走呼喝,闹哄哄乱麻麻交织一片。老钟身着中衣赤着双足在那里指挥调遣,最快赶到的几个人站作一行,手手相递,水一桶接着一桶泼向那高高坟起的草料堆。

今日无风,然而连日无雨,天干物燥,冥冥中像是有股力道扯着一般,赤烈的焰舌渐渐向马厩的房檐椽子舔舐过去,其中最胆小的那匹马不由受了惊,尥蹶子踢开了门闩,沿着马车出行常走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一个人头上搭着块湿巾帕,手端一面铜盆正朝这头赶来,中途险迎面撞上惊马,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此人闪身飞快,只轻轻一跃,便轻巧避开了那匹马,再打个趔趄终于站定了,面盆已脱手飞到半丈开外。

这人飞奔过去拾起面盆顶在头上,顾不得后头几名家人为着避让惊马大呼小叫、东倒西歪不断,七绕八绕,一气跑到顶头最朝里那间厢房跟前,一脚便将门踢开,整个人登时呆住。

屋子空无一人。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这间屋子都不像是藏得住半个人的样子。

隔壁得几间厢房,要么门锁并无近期打开过的迹象,要么同样空无一人,至多有些杂物堆放其中。

她直直立定,唯独胸膛在起伏不定,一双乌黑的眸子暗中发着光,仿佛面前有丛火焰熊熊燃烧。

忽而,她调头便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末了索性飞奔起来,一气奔至炙人的热浪前头,夺过旁人手中的木桶,将满满一桶水泼出去。那人愣怔一瞬,待看清是她后,未发一言,只顾转身去接另一桶水去了。

除开马厩,草料近边并无其他可燃之物,因而这样密密数十桶水浇上去,火势终是渐渐下去了。

这时众人已疲累不堪,一个个不由得放慢了手脚。头上的巾帕摘下,搭在肩头,透过草料余烬上头袅袅升起的白烟,李闰月这时窥见情形如下:

一个人,一匹马。

年轻男子身姿如松,手上牵着先前那匹受惊而走的白马,面朝这头款款而来。不远处悬着的灯笼,暗夜之中,替这一人一马勾描出金色的轮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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