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阳关作为皇都建业的北外城关,主要用作驻军,城内的民居并不多,一道主街直通南北,周围寥寥数个街坊,很多只是往来京城和关外间的小商贩、用于临时歇脚的居所。饥饿的流民入城之后,老实一些的,奔至民居外搜寻食物、或者敲门求粮,性情暴虐,若是饿极了眼,直接见人就抢,遇到贩卖吃食的店铺小摊,更是一拥而上,成群封堵。
阿渺奔入城内,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急着找吃食,而是四下搜寻皇室的车队。
可从北跑到南,一直不见车队踪影。
主街南面的尽头,是守将赵潜的宅院。阿渺跑经此处时,见赵潜的夫人被两名婢女搀扶着,正在家门外慌慌忙忙地上马车,周围几名亲兵举着长矛,神色紧张地与逐渐聚集过来的流民对峙着。
“流民越来越多了,夫人快走!”
赵潜的夫人李氏此时身怀六甲,行动艰难,被婢女扶上了马车,低头准备钻入车厢。
阿渺心念一动,挤到车前,大声喊道:“李夫人,李夫人!”
李氏下意识地回了下头,循声望见一个满面尘污的流民小女孩,一面躲避着护卫的驱赶、一面仰着脖子冲自己喊道:
“我是萧令薇!萧令薇!”
可皇朝帝女的名讳,又岂是能轻易挂到嘴边、人尽熟知的?
李氏一时不知所谓,且又心神俱慌,移开了视线,掀帘就要进车厢。
阿渺急了起来。
当着愤怒的流民们喊出自己的名字,已是使出了极大的勇气。若是这些人知道了她是皇族的人,一定又会像在官道上那样,投石掷木,誓要取她的性命……
“上月出关前,李夫人曾亲自给我送过酥酪梨膏!当时、当时我五哥也在马车里……”
阿渺灵机一动,用尽全力,赶在李夫人就要弯腰进入车厢的一瞬前,大声喊道。
李氏扭过头,目光惊讶地望着阿渺,愣了一瞬,喝止住拿矛阻挡阿渺的士兵,又吩咐婢女将她带了过来。
“你是……公主殿下?”
她拿手帕擦了擦阿渺的面颊,露出一抹雪白的肤色,心中霎时又惊又乱。
奔聚而来的流民越来越多,眼看着就要将围护着的亲兵们推攘挤倒,婢女们急声催促,李氏拉着阿渺进到车厢,吩咐马车启行。
马车疾速而行,摇晃得厉害。
车内除了李氏和两名婢女,还有赵潜过世的原配所留下的一双子女,女孩年纪跟阿渺差不多大,像是受了惊讶,浑身紧绷、微微发抖,睁着一双大眼睛,神情微显木讷。男孩稍大一些,蜷缩着身子坐在角落里,抹着眼泪。
李氏强抑着情绪,揽过女孩,抚了抚她的脊背,试着宽慰两个孩子:
“你们的父亲是武将,求的就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话到此处,自己倒又哽咽了起来。
她不过十八、九的年纪,去岁才嫁给赵潜做续室,年底又怀了身孕,正是与夫君感情渐深的时候,却不幸遭此变故,心中悲痛实难言绘。
李氏悄悄印去泪水,望向阿渺,犹疑问道:
“殿下……怎会跟流民在一起?”
阿渺曲着腿,抱着膝盖,内心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我在玄武营的营地里,被坏人掳走,逃跑以后,遇到那些流民,便跟着他们一起来了富阳关。”
她眼神殷切地望着李氏,“我阿娘和五哥刚刚是不是入了关?他们现在去哪儿了?”
李氏点了下头,道:“听府卫说,娘娘的车驾已被护送前往建业了。”
富阳关距离建业城的北城门只有五十里,皇室的车队若是走得快,此刻差不多应该快走了一半的路程了。
李氏打起精神,挪到阿渺身边,帮她擦干净脸颊、重新梳理了一下乱发,又让婢女扯下裙摆细布,填补在阿渺磨破的鞋袜里。
小公主娟秀可人的容貌终于一览无余,与上月在马车前惊鸿一瞥的记忆重合,李氏也再无猜疑,只是转念一想,眼下贼行乱世,竟是连天家贵胄都免不了流离之苦,一时愈发心中惶苦、忧忧戚戚。
“殿下莫要忧心,” 她出言宽慰阿渺:“妾的兄长,是京城骁骑营的郎卫。待到了京城,妾请他传话,定能及时将殿下送回宫中。”
京城的戍卫,神策营负责外城,骁骑营负责内城,再加上宫中禁军,三层护卫、重重关卡,若有骁骑营的人出面帮助,阿渺回宫之行就会顺畅许多。
阿渺此时听说母亲与五哥无碍,释然许多,望着面前为自己温柔整理衣装的年轻夫人,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学着从前阿娘和五哥赞赏宫人的口吻,郑重说道:
“夫人忠义、可堪表率,等我回到宫中,一定会请父皇封赏夫人。还有那些伤害了赵将军的坏人,父皇也一定会施以严惩的。”
李氏瞧着小公主一口软糯童音、却偏偏言辞老成的模样,心中又是爱怜又是情绪复杂,配合着颌首道:“妾,谢过殿下。”
旁边一直神情呆怔的赵氏女孩,此时却移来了视线,定定地盯着阿渺。
阿渺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了垂眼,突然想起自己怀里还装着几串早上摘的浆果。
她把浆果摸了出来,选了串没被压坏的,递到女孩面前,“那个……你要吃吗?吃的时候会很酸,吃完了嘴里又会有点甜的……”
女孩有些木然地接过浆果,低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连枝带果直接放进嘴里,大口地嚼了起来。
酸进了牙床舌根里的味道,冲得鼻腔火辣。
她抬起手肘,用衣袖使劲擦过眼角。
一直哭不出来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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