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将太子送回阳梁殿，又待秦嬷嬷细心指点了一番阳梁殿伺候的宫人，华月才领着惠宁殿的人回往住处。
先前宴席上被瞌睡虫缠身的她，眼下已经睡意全无，耳边阵阵回响的，都是司马昭离开前的话和令人心惊肉跳的神色。
平西大战能凯旋而归，朝中已没有人敢怀疑司马昭领兵点将的能力。
但谁又能说这功成名就没有半分天给的运道在？
既挣得了这等功名又得皇室血脉庇佑，他该能享尽一生的荣华无忧了，难道还非得与南边的蛮夷再斗个你死我活不成？
再说了，他若真有心要储君之位，以他如今的势头，去不去平南，又有什么差别呢？
倒不如在皇祖母跟前尽孝，太后念着仁德皇后这个外孙女，难道还会不管他不成？
一想到这儿，华月不上不下的心忽一咯噔：是了，司马昭是皇室血脉，又是太后曾外孙，有这几层的身份傍身，他命途的好坏尚还轮不到一个嫂子操心罢？
忐忑的心绪一经放下，华月就不免暗自嘲讽了自己一番，周遭的感官愈加浓烈起来。
此时，她才发觉身后为她通发的秦嬷嬷动作虽如往日般轻缓，但捋发时节奏紊乱，一长一短，似乎有心事。
华月的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动了动眼珠子，才开了疲惫的嗓子，低哑问道：“嬷嬷有什么话，直说罢？”
果然，华月的话音一落，秦嬷嬷手下跟着顿了顿，却仍是踌躇了好半晌，才支支吾吾且压低了声音问道：
“那三王爷可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华月眉尾一顿，慢慢抬起半阖的眼睑，透过铜镜看向嬷嬷踌躇不安的神色，还有她因皱眉而加深了的眼角皱纹。
“那些话大约都是他年少轻狂，借着酒兴说的，嬷嬷别放心上才是。”华月扯扯疲惫的嘴角，安抚。
“酒后吐真言呐。”秦嬷嬷却不受用，着急得连忙将梳头的动作停下，抬手搭在华月肩上，较真地透过铜镜，对上华月的眼睛，“老奴瞧着，今夜他看主子您的眼神可不清明，若是让有心的人传出去，可不得了。”
华月恍然，困意霎时消逝，黑白分明的眼神怔怔望着镜内：原来秦嬷嬷说的不该有的心思是这个？
“您如今已是太子妃，是他的皇嫂，断不能如从前一样姐姐弟弟、哥哥妹妹地相称，总是要避嫌的，免得落人口实。”秦嬷嬷见华月发囧未做言语，便又继续说出心底的担忧。
华月柳眉蹙了蹙，还在思忖：
多年不见，归来的司马昭对她的态度，确有些与从前不一样的地方，先前她只当是久别再见，他一时拿捏不好的分寸。
毕竟，如兄长那样的武将，见了弟兄与女子，所表现出来的模样确实千差万别，有些别扭也属正常。
但秦嬷嬷所说，也不无道理......
“嬷嬷到底细心，我自与他保持些距离便是。”华月点点头，顺势起身，往床榻走去。
秦嬷嬷听得华月应承，悬着的心跟着放下，一边替华月下帷帐，一边还是忍不住念叨了几句：
“您不仅面上要离他远些，就算是太后那处，朝臣这里，主子可都要谨慎。老奴看今日宴上那架势是风云莫测的，如今您与太子夫妇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凡事也得多为殿下政途着想，天家易位，少不得要掀起腥风血雨的，您可万万不能再偏帮了那三王爷。”
说完，秦嬷嬷又深深叹了口气，看华月的眼神既无奈又疼惜。
华月被秦嬷嬷这杞人忧天的神色搅得有些哭笑不得，总说些让人徒增烦恼的话，虽又安抚道：“嬷嬷自安心罢，我有分寸的。”
说完，她抬手拍了拍秦嬷嬷的手背，催促她去歇下了。
待房中的灯火悉数灭尽，华月早没了先前的睡意，反而睁开明亮的双眼望向帐顶，思量起这些时日让四喜悄悄到宫外置办的产业，也不知到底能不能做成个气候？
*
皇城外，京都的主街道上还有不少的商铺亮着灯。
因平西庆功大贺，文宣帝特下了命令，取消宵禁三日。
是以，一些规模较大的酒铺、饭馆试着通宵营业，许多纨绔的公子少爷得以深夜流连酒池肉林，让京都到了这个时辰，也还算热闹非常。
“王爷，我们是回府还是上酒楼去喝一杯？”
司马昭的小厮胡川驾马，亦步亦趋，跟在司马昭一旁，见主子望着满城的繁华，眉目舒展了许多，才敢上前问询。
自从皇宫离开，主仆二人已经在寒夜里走了小半时辰。
如今瞧着主子所行的方向不是皇帝新封的宅邸，且主子看着这些酒楼时又间或露出畅快的笑意，胡川便只能借问询提醒一下夜已深，要定一定稍后的去处。
然司马昭还是没有当即回应可怜的小厮，而是不知又沉吟了多久，才忽地似灵光乍现般，猛地挥动马鞭，抛下一句“去太庙”，就飞奔离去。
太庙是大燕皇家用于供奉皇室宗亲以及功勋重臣的祠堂。
司马昭的母亲仁德皇后与他战死的大国舅，都供奉在此。
平西归来，司马昭忙于安置大军，又与老皇帝和朝臣斡旋几日。
到眼下，他才算彻底拎清日后的筹谋，抽得出空到太庙来，参拜多年不见的亡故至亲。
高台火烛，仁德皇后的牌位，立在尊贵显眼之位。
看来，文宣帝对这位先贵妃娘娘的愧疚比想象中，还要深重些。
不过，人都死了，便是复了封号，入了宗庙，又有何用？
司马昭思忖着，扯了扯唇角，但笑意不达眼底，森森寒意从眼角漫出。
半晌，眼里的冷光化作锐利，如刀蹦出，扫视在整个灵堂上。
他再次凝神看向高台上母亲的牌位时，眸光一顿，朝地上又磕上三个响头，郑重地道：“儿子迟来了八年，吾终可不费母亲的苦心。”
待他起身向仁德皇后的牌位前插入长香，投入香火银钱时，却见牌位之下的佛龛里，竟供着数本佛经。
诧异间，他拾起经书，一页页翻看。
在旁诵经陪同的住持大师见了，款步上前，朝司马昭行了个出家人的礼，“有心人追思亡者赠以佛经祈福，仁德皇后是有洪福之人。”
住持大师未明说供奉佛经之人，但只片刻，司马昭便认出了抄经人的字迹。
娟娟字迹如行云流水，自然流畅，仿佛能让人看到她书写佛经时的从容与自信。
司马昭唇角勾起，心中暗道：这些年，书法虽长进了不少，可从前喜爱在笔锋飞扬些棱角的癖好还是没改。
他眉眼里的凝霜散尽 ，变作款款的柔情，再抬头看向母亲的牌位，唇角挂着几分笑意，喃喃道：
“果如母亲所说，她是个至诚至善的女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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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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