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你来说为什么是重要的?”我问。
盛寒看着挡风玻璃。
车载导航带着机械味道的指示音飘在空气里。
“因为你是个女性主义者吗?”我笑着补充道。
“我是一个女性主义者,”盛寒笑着说,“但不全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你真的很擅长跟人聊天诶。”
“那当然。我本来就在做战略咨询的工作。我的工作很大一部分就是跟人聊天。”
“真的吗?”
“你质疑的是哪一部分?”
“战略咨询就是跟人聊天的部分。”
“对啊。这有什么可怀疑的。”我笑着说。
“我不信。”
“那我也是拿你没办法。”
餐厅门口的室外停车场里几乎停满了车。盛寒开进停车场,无功而返。跟着导航去了隔壁的停车场。看管停车场的师傅冲我们招了招手,我远远地看到两辆车之间的一条缝隙般的停车位。
“车太宽了,副驾驶先下来。”师傅说。
“那我先下去了。”我说着,解开安全带,推门下了车。站在车外,看着挡风玻璃那边被师傅指导停车的盛寒。盛寒的脸色有点儿难看,不知道是因为停车需要小心的缘故,还是被人指挥的缘故。
车几乎是擦着边进了车位里。盛寒小心地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谢谢师傅。”我对师傅说。
“不客气,慢走。”师傅笑着说。
我们走去了计划要吃的烧烤店,在门口扫码登记,服务员热情地把我们送去了座位上,烤架摆在中间,我们分坐在两边。
我扫了桌上的点餐二维码,翻动着菜单。一边点餐,一边笑着点了点头。
“怎么了吗?”盛寒问。
“这间餐厅很符合我对食物的审美。”
“喜欢就好。”?“很北方,很粗犷,很直接。”
我点了几个自己喜欢吃的。盛寒又推荐了几个必点的烤串,然后就提交了订单。
“我刚来沪城的时候很多东西都吃不习惯。”盛寒放下手机说,“很多餐厅做了本地化改良,我总觉得吃什么都是甜的。”
“啊!对!我也有这种感觉!甜味很重,那些本来要放糖的菜更是甜得可怕。”
“这家店老板是鹿川人,她的餐厅出品在口味上很正宗。”盛寒说。
“这听起来可不像是好话,要谨慎哦,”我说,“有人认为,饮食原教旨主义本质上是某种程度的保守主义,对拓展味蕾边界、尊重饮食差异和演变毫无帮助。”
“不要上纲上线,我只是希望我熟悉的食物保持我喜欢的味道,并不会把这种审美偏好强加给别人。”
“我认同,我认同。”
两盘新鲜的几乎是刚从羊身上切割下来又立刻串到钢钎上的肉串上了桌,服务员在极尽夸张之能事的热情介绍过之后,仔细地把肉串摆上了可以自动旋转的旋转的烤架。
炭火的热气熏烤着我的脸颊,我全神贯注地看着肥瘦相间的肉串在烤架的齿轮里转动,看着肉串逐渐褪去鲜艳的颜色,披上淡黄色的外衣,看着风味逐渐凝聚成型,嘴里的口水也开始打转。
“你现在还在写书吗?”盛寒问。
我从肉串上移开视线,“当然。我正在着手写我的第二本书。”
“你的第一本书是投给出版社了吗?还是要在网站上连载?”
“给你看的时候,就已经在连载了。学期一开始就很忙,断断续续的,但总归是完结了。这本书,本来也不是严肃的内容,跟文学更是不沾边,出版社才看不上。”
“可以把链接发给我吗?”
“当然。你可是我的第一位读者。”
服务员走来,说烤串已经好了,接着便从烤架上取下来,分列在我们各自的朝向。我们点头道谢。
“你要我从邮箱发给你吗?”我问。
“嗯。”盛寒点点头,一脸认真。
“真的?”
“真的。”
“寒大夫的微信这么难加啊?”
“非常难。”盛寒拿起烤串,用钢叉扒拉下来烤肉,空口吃着。
我也取下一只烤串,放进了嘴里,这串羊肉没有羊膻味,且极为多汁。这串羊肉,即使放在我的家乡鹿川,水平也是顶尖。
“这羊不错。”我连连点头,“这羊真是死值了,我这辈子都吃不了素了。”
我又夹起一块肥肉放进嘴里,“我靠,这肥肉。”
盛寒看着我的样子,笑出了声,“有这么夸张吗?”
“真的,俺老孙五百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你回国没有大吃特吃吗?”
“还没来得及,而且现在去哪里都不方便,我那天出门吃饭,只有72小时核酸,直接被拦在了门外,说要48小时的才行,”我又拿起一吃烤串,小叉扒拉着烤肉,“48小时诶!普通餐厅后厨的菜都没这么新鲜。你要喝点儿什么吗?”
“你点你想喝的,今天我要待命,不能喝酒。”
“好辛苦哦。”
“也还好。”
我给自己点了一杯啤酒,然后看着服务员走去酒头前,打好啤酒,端着走了过来。
我看了看上面飘着的泡沫,抿着嘴喝了一大口,“啊!绝!”
盛寒看着我的样子,笑了笑。
“后来有遇到什么人吗?”盛寒问。
我埋头吃着羊肉串,“你是说女朋友?”
“嗯。”
“没有。”我抬起头,“没有那种需要。”
盛寒笑出了声。
“我说真的,我大多数时候都觉得我自己呆着更有意思。”
“少数时候呢?”
“少数时候,就看看电影,追剧,写东西。这些东西在我看来,比面对一个无聊的人更有意思。”
盛寒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看起来变化很大。”我说。
“啊,有吗?”
“有,你看起来,没有当时那么,怎么说呢,没有那么开心了。”
“大概是因为疫情吧。”盛寒若有所思。
疫情改变了世界,改变了人类。疫情改变了一切。
“我听说了很多今年上半年沪城发生的事情,很多事情都超出了想象。你那时还好吗?”
盛寒摇了摇头,没有展开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各自吃着面前美味的食物。食物仍是美味的,想来甚至觉得有些来之不易。
“你有感染过吗?”我不知道该问什么。
“有。我工作的医院爆发过院内感染。”
盛寒接下来给我讲了很多她所亲历的历史事实,如果不是她亲口讲给我,我想我只会把这当成耸人听闻的故事。
我看着盛寒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平静而客观的声音,和她偶尔发红的眼眶。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作何表现。我的心被某种奇怪的东西占满,不是惊讶,也不是愤怒。就只是觉得软弱无力。
然后我们聊到了“米尔格拉姆实验”,聊到了很多我们触摸我们内心最柔软的东西的话题。
“经历了这些,我会觉得那次无国界医生的面试没有通过,或许对我来说是个好的结果。那些需要被见证的东西或许并不在远方,而是在我的身边。我在这样的历史时刻,出现在了最需要我的地方,我想,这大概就是见证,这就是bearing witness。”盛寒说。
我觉得盛寒在发光。
她的脑袋后面好像长出了一个会发出金色光芒的圆盘,就像是那些描绘圣母和耶稣的图画一般。
我觉得我离盛寒更近了,但也更远了。
我也想起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也是医生,我从未试图了解过他是如何走上了医生的道路,也并不知道他在眼下的新冠和二十年前的**,在自己的岗位上做了怎样的努力。
父亲从未说起,我也从未问过。
用餐结束,盛寒说餐厅是她选的,所以她来结账。
“那下次我请你。”我说。
“好啊。”
盛寒把车从缝隙里开了出来,我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
“住哪里?”盛寒把车开上了主路,“我送你回家。”
“现在还不到九点。”我说。
“乱跑小心码变红。”
“你住哪里啊?”
“我住在江东。”
“这样啊。”
我说了我的地址,盛寒打开导航,跟着导航开车。
“你周末做什么?”我问。
“在家呆着。”
“你是I人?”
“嗯。你也是吧?”
“嗯。”
很多习惯会逐渐变成自然,这就是我恐惧的部分。我无法想象自己在这样的时期孕育一个孩子,更无法想象,如果我有一个孩子,我要如何解释当前世界所发生的一切,解释排队做核酸这件事,解释为什么人们逐渐变得不开心。
因为我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究竟是谁开心了,而谁又能一直开心下去。但世界就是如此继续被缝缝补补地运转着,每个人都衣衫褴褛,他们衣服上的破洞,好像是被剪掉拿去缝补世界了。
“我很庆幸你11月才来到沪城。”盛寒突然说。
我转过头,看着她的侧脸。
我无法说,我对她经历的一切感到抱歉,因为那正是她想要经历的。但我希望她经历过那些以后,仍然能够开心,仅仅是像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开心就已经足够。
我想盛寒如此对我说,也是真心如此希望的。她想要去见证那些痛苦的发生,但她同时希望我可以免于那些痛苦。
我转头看着窗外,这座城市好像已经忘记了上半年发生的很多事情。周五的夜晚,城市的灯火依旧,开进城市中心地带以后,街上往来的行人也变多了。每个人都在口罩里呼吸,通过眼睛观察他人的表情。
“我希望你能开心,灰灰。”我看着车窗,淡淡地说。
大家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三年前3(2022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