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看我发给你的书稿吗?”我问。
“还没有,”盛寒说,“不好意思。”
“不急,慢慢看。”
“我还记得之前看过的部分,世界发生了大灾变,80%的人都转移到地下生活,只有20%的富人能在地上新建的生态城市里生活。是这样的设定,对不对?”
“是!”
“从小生活在地下世界的主角,被母亲派去用家庭积蓄买一束鲜花,是因为想要让垂死的外婆在死前感受一下花香。她在物资点买花的时候,老板说一个小房间里正在发生一场进入地上世界的挑选,九选一,她符合进入备选池的要求,老板问她要不要去参加,入场费用差不多是买花的价格。”
“你还记得啊,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毕竟都过去这么久。”我拿起刀,在案板上,把土豆对半剖开。盛寒的视线跟着我的刀刃。
“我记得你给我看的部分就到这里,没有写她选了什么。”
“那时候我也卡住了,不知道她应该作何选择。虽然她需要在一瞬间做出决定,但我思考了很久才想到要怎么选。”
“她选了什么?”
“你希望我剧透吗?”
盛寒抱起胳膊,摸了摸下巴,“我猜她选择了买花,但是,可以进入地上世界的机会又实在是难得,甚至这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确实是决定命运的两难的抉择。”我把酸菜的袋子剪开,倒进汤碗里,放在水槽下清洗。
“我猜,你会让她去买花。”
“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的小说。”
“我的小说?我可从未想过在我的小说里成为造物主,我不希望对我的人物施加任何控制。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生活。我做的只是不偏不倚地讲述她们的故事。”
“这是有可能的吗?”
“当然。”
“但你总会有自己的风格,你的风格一定是去买花。”
“为什么?那个机会可是非常诱人,普通人通过十多年的不懈努力,离开这里的机会才仅仅是0.1%,主角遇到的那个机会是九分之一。”
“可是,鲜花的美好是确定的,入场的机会就仅仅是个机会而已。”
我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代入我自己,我只讨论我主人公的境遇。”
“我仍然认为她会买花。”
“从故事架构的角度,她不应该买花。”
“你这不就是在当造物主吗?”
“故事架构是一个层面,还有一个原因是那个机会实在是太诱人。设身处地地想,曾经在地上世界生活过的人把那里描绘成了天堂。她做了这样的选择,就有很大的概率永远闻到花香,晒到太阳。而外婆的死,已经是无法阻挡的事实。”我把酸菜从水里捞到手心,然后合拢双手,攥干水分。
盛寒思考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我认识你,所以就觉得你的主角不会做那样的选择。”
“为什么?”我用双手把酸菜变成了一个个酸菜球。
我曾经在家里的厨房见过这样的酸菜球,她让我想到母亲,想到外婆,想到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温馨场景。
“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很温暖的人。”
我抬起头,看着盛寒。
“她即使放弃了眼前的机会,你也会想出办法,让故事继续吧。”盛寒说,“因为你是很温暖的人,你希望善良的人终究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看来……”我笑着说,“我应该从明天开始变得狠毒一些。”
盛寒笑了笑,拿起装着金汤力的杯子,微微抬了抬,“那从明天起,祝愿世界早日毁灭。”
“当然,‘消灭人类暴政,地球属于三体’。”我笑着说。
“我们是同志了!”盛寒说,“降临派?”
“降临派!你呢?”
“当然是降临派。”
“同志!”我走到盛寒面前,用攥过酸菜的手握了握她的手。
我站在案板前埋头剥蒜的时候,我才发觉这是我第一次握到盛寒的手。而对三体人的热切盼望麻痹了我的神经,我全然没有感受到盛寒手心的温度和湿度。
“我要炒排骨了!”我拿出新买的炒锅,摆上灶台。
“新买的锅?”盛寒问。
“嗯。现在买铁锅还附带开锅的服务,真是太方便了。”
我点开油烟机,把菜籽油倒进锅里,又把盒里的五花肉片倒进锅里,翻炒出油以后,倒入排骨,继续翻炒。
“要炒到边缘金黄……”盛寒又看了一眼我在纸上写的字。
“Mommy's girl……”我嘟囔着,用锅铲继续翻动排骨。
“你说什么?”盛寒把耳朵凑了过来。
我看着她的耳朵,在她耳边说:“没什么。”
盛寒直起身,“还挺记仇。”
“没有啊。”我笑着说。
盛寒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排骨被翻炒到边缘金黄,水汽已经炒干,我加入了备好的葱姜蒜和调料继续翻炒,料香明显以后,我把它们移到了煮锅里,接着把攥干水分的酸菜球撕开,铺在了排骨上,然后又铺了土豆上去。最后加水没过食材。
大火煮沸以后,香味便开始飘散在空气里。我盖上锅盖,关到中小火,美味开始酝酿。
“现在是五点五十,”我看了一眼手机,“我们六点四十开始吃饭怎么样?”
“好!”
我走去客厅的时候看到了门口柜子上盛寒来时买的鲜花和红酒,我走上前,欣赏着五颜六色的鲜花。我很喜欢植物,植物让我觉得充满生机,但我站在这束花面前才震惊地发现我叫不上来任何一朵花的名字。
我觉得有一朵像是康乃馨,但它又长得那么像菊花。我根本无法分辨。
或许是我觉得花跟女性、以及女性身上的某种“无私的奉献精神”强绑定,让我对鲜花这种东西缺乏了解的**。
我的母亲是语文老师。每到教师节,母亲总会收到学生送的鲜花。
我觉得很奇怪,母亲节和康乃馨绑定,三八妇女节跟康乃馨绑定,教师节为什么也要跟康乃馨绑定?我的妈妈到底是谁的妈妈?父亲节又要跟什么花绑定呢?父亲节和教师节的男老师们,为什么看起来并不需要任何一束花?难道他们脸上写着钢笔两个字吗?
我写的小说里,外婆濒死之时,又为什么想要闻到地上世界的花香呢?
我为自己的偏见感到自责,有的时候,我会发现自己不自然地流露出某种偏见。但如果是外公濒死,他能不能闻到花香这件事情还重要吗?还是说外公想要的是“王师北定中原”,于是在垂死之际嘱托我的主人公,如果有朝一日去了地上的世界,记得烧纸告诉他。
那我的主人公就会径直走进那个房间了吧?抓住这九分之一的机会去往地上的世界,完成外公的夙愿。
我为了叙事的便利,抽象化刻板化了两个性别角色,任由这样的偏见流淌在我写的小说里,我是负责人的写作者吗?
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我正在跟盛寒一起,观赏她带来的花。
那些花朵很漂亮,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不好意思,家里没有花瓶。”我说着,从兜里掏出手机,“我看一下外卖,叫一个到家里来。”
“不用担心,从停车楼过来的路上,我有看到一个卖玻璃器皿的商店,应该要很晚才关门,我们等下一起去买。”
“好。”我看向了那瓶酒,又放下酒杯,用双手拿起酒瓶,仔细看了看酒标,“哇哦。”
盛寒的脸上露出一个好奇的神色。
“能看出来你是真的很喜欢我。”我的视线从酒标上移开,看向了盛寒,“这瓶酒可不便宜。但你的表情,为什么看起来好像不知道这瓶酒的价格一样。”
“有个朋友送给我的。”
“这样啊,”我把酒瓶放回柜子上,“这个酒庄是波尔多一级庄。”
盛寒仍旧满脸困惑。
“这个评价体系是根据1855年的红酒交易价格排序的,最贵的是一级庄,最便宜的是五级庄。但因为时间过去了很久,但凡能列级的,都是水平很好的酒庄。”
“所以,一级庄的意思是,这个酒庄在1855年的时候已经可以生产品质很好的葡萄酒了。”
“嗯,”我点点头,“这瓶酒的市场价格差不多是我一个月的房租。”
“这样啊。”盛寒陷入了沉思。
“你应该把这瓶酒拿再回家,等到重要的场合或者是庆祝的时候再拿出来喝。”
“那就等到你的庆祝时刻好了,我们开这瓶酒来庆祝。”
“这太贵了,我的庆祝时刻只需要喝四百块钱的香槟就够了。”
盛寒笑了笑,转身往沙发走去。
“你的那位朋友不会介意吗?”
“我刚才就是在想我到底帮了她什么忙,”盛寒说,“是因为我收治了一个她介绍来的病人,病情比较复杂,那台手术很有挑战性,但好在准备得很充分,进行得很顺利。”
“这样啊。”我拿起酒杯,看了一眼那瓶酒,又看了一眼那些在我的世界里没有名字的花,然后走向沙发,坐到了盛寒身边,我们大概有一拳的距离。
“那我可收下了。”我说。
“当然,本来就是拿来送给你的。”盛寒笑着说,“而且你很懂酒。”
“那你不许后悔。”
“怎么会?”
我把杯子凑到盛寒面前,“干杯。”
盛寒拿着酒杯碰了碰我手里的杯子。
我们各自抬起杯子喝了一口。
我想起了之前跟盛寒玩的吉普赛游戏扑克,于是便起身,走去卧室,从一只杂物箱里翻出来那套卡片,走回了客厅。
“你还记得这个吗?”我把扑克递给了盛寒。
盛寒接过扑克,拆开盒子,看到镂空卡牌的时候,露出了笑容,“记得。”
“两个爱人。”我说,“我不记得原句了,但我记得这是关于你爱情的预言。”
“如果这个预言是真的,我现在应该在忙着处理我的三体问题。”
我笑出了声。
如果这个预言是真的,我只希望我不是另外两颗恒星中的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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