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寒在挑花瓶,我在看她。
她的目光仔细端详过的每一只花瓶我都很喜欢。
“这只怎么样?”她拿起了一只玻璃质地的花瓶,泛着半透明的绿色光芒,形状不规则,看上去很厚实。
“很好看。”我看着盛寒握着花瓶的手。
“这只大小也比较合适。”
我们才认识一个星期,但我觉得我们实际上已经认识了三年之久,久到我觉得她有资格为我的房间按照她的审美来挑选花瓶。
“我来付哦。”盛寒说着,走向了结账台。
我们站在结账台前,看着店员用熟练的手法给这只花瓶打包。
在我想到应该告诉他说,“我不需要打包,我只需要举着它走回家”之前,这只花瓶已经在一瞬间被包裹成了木乃伊的形状,紧密厚实,即使放进快递纸箱上下颠簸里也不会被摔碎。(这一点也像木乃伊。但坏处是,或许因为木乃伊们被“预打包”过,所以被一些侵略者运到了大英帝国。对不起,我不该开这种玩笑。这种强盗行为是可耻的。我恨所有帝国主义。)
我拎着装了木乃伊和木乃伊棺材的纸袋走出了这间商店。
盛寒的手早就已经不在我手里。
我们并肩往前,我看起来像是已经忘记盛寒刚才在我耳边说的话,而盛寒也在尽量忘记自己曾经表达过这样贴近她内心的诉求。
我们就这样各怀鬼胎地往我的房间走去。
用钥匙打开门,回到温暖的房间。
我脱掉外套挂在墙上,然后又挂起了盛寒的。
我们面对面,站在厨房,石质台面上摊开了一整束鲜花。
我右手握着剪刀,修剪枝丫,然后随心所欲地把花茎剪到一个长度,然后递给盛寒,盛寒把它们一支支插进花瓶里。
有的花茎上面有刺,我以此推测那是玫瑰。有的花茎上面没有刺,我以此推测那不是玫瑰。
盛寒插的花很漂亮,那些参差不齐的花茎在她的手里变得错落有致。
“你想放在哪儿?”
我环顾着房间,“门口的柜子上!回家能看到!在客厅也能看到!”
盛寒端着花瓶,走到了门口的柜子前,把花瓶摆了上去,旋转到了合适的角度。
“很漂亮。”我看着她摆弄花瓶的身影说。我相信盛寒一定觉得我在说废话,因为她没有回应我说的 话。
我回到厨房,收拾好了被我从花朵上剪下来的绿叶叶和绿杆杆。
因为在外面逛了太久,现在已经是十点半。
“今天不能一起看电影了。”盛寒说。
我觉得自己刚买的小熊软糖被抢走了。
“改天好不好?”盛寒抬手摸了摸我的头。
“当然。”
成年人不吃小熊软糖。
“周一有一台重要的手术,明天一早我要去术前访视。”
盛寒向我做了解释。
解释就意味着她在乎我的感受。
或许爱吃小熊软糖的成年人应该坦然承认自己爱吃小熊软糖,而不是玩什么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可怜戏码。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我当然理解。我的父亲跟母亲,在我跟他们一起生活的十五年里产生过无数次类似的对话。
“那我送你去停车楼。”
“外面很冷,不用出去了,没多远。”
“要送。”我坚持。
盛寒笑了笑,帮我从衣架上取下了外套。
我拎着剪下来的残枝,再次去了垃圾站。收垃圾的婆婆已经回家了,我把枝丫和塑料袋分别投进了湿垃圾和干垃圾里。
“你知道很多人现在已经不认真做垃圾分类了。”盛寒说。
“嗯,我知道。”我点点头。
我们走上了主路。
“所以,你即使做了分类,也没有意义。”
“为什么?”
盛寒没有回答,我们并排往前走。
“我在做我觉得正确的事情,这就是意义。”
“嗯。”盛寒点点头。
“特别是在现在这种时候。现在这种,生存是必要的,生活是非必要的时候。我就更想尽量保持生活的必要性。垃圾分类回收对我来说具有必要性,习惯的必要性也好,文明的必要性也好,总之是必要的。我管不了别人,我只希望自己能做到。”
“好小孩。”
我们止步在了斑马线前等红灯变绿,马路斜对面是停车楼的入口。
“不用跟我过去了,”盛寒转过身,看向我,“今晚很开心,谢谢你做的排骨,很好吃。”
“我要感谢你更多。”
红灯变绿,盛寒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我走了。”
“我们下次什么时候再约?”
“发邮件给我。”
“好。”
盛寒转过身,踩着斑马线,走去了马路对面,然后消失在了停车楼的入口。
我站在原地,看着毫无美感的水泥停车楼。我不知道是谁允许这么一个丑东西出现在这里。
没过几分钟,一辆车从楼上盘旋而下,是盛寒的车。
盛寒摇下车窗,冲我摆了摆手,然后开走了。
我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街上的人已经稀疏,暖黄色的装饰灯还亮着,人们坐在发着冷光的牛肉面店里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店员站在路边抽着烟。有一对又一对同-性情侣从我身旁走过,她们紧紧攥着彼此的手。
我把手揣回兜里,突然感觉到了久违的,同样冒着热气的自由。在这样一个南方没有雪花的冬日夜晚,没有人阻止我去哪里,又要去爱谁。我可以尽情做我自己。
我拐进回家的小巷,走到街的背面,然后上了楼。
打开房门的第一眼,我就看到了被精心装在花瓶里的花。那些花朵的尸体在加了延缓**的水中站立,生机勃勃,五彩斑斓。它们多半会活得比我的通行绿码还长。
我踩掉脚上的鞋,走到桌前。
看着散发着暖风的电暖气,拉开了电脑屏幕。
我打开邮箱按钮又关上,想要找到一个再次见到盛寒的借口,但又告诫自己不能操之过急。盛寒这样的当代成年人,我大概是了解的,所有已经在囊中的东西都不会好好珍惜。
我安慰自己,告诫自己要沉住气。要等盛寒先发邮件过来,对我们下次的约会内容进行一些安排和定义。
但我没想到的是,在接下来的那一周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记得那应该是个周三,我的通行码快要超期,于是便想着要去做一次核酸才好。结束那天的办公以后,我听着播客,走去家附近的核酸亭,却发现那里已经排队的人变少了许多。我听排在我后面的两个人说,以后就不必采核酸了,进入公共场所也都不必再扫码。
我有些惊讶,连忙掏出手机看新闻,这才警觉历史已经在我面前悄悄翻动了一页。
我看着前面的队伍,又看了看排在我身后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代明明已经宣告了结束,大家却还要排队做核酸。我抬起手机,给核酸亭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回了家。
根据新闻公告,每个人,从今天开始,都是自己健康的第一责任人了。
我兴高采烈,连跑带跳。但如果说要摘掉口罩,我想我还没有那个胆量。毕竟在几分钟前,我的世界里,可怕的病毒还在我们周围,我知道可怕的病毒是真实存在的,我仍旧需要口罩。
母亲打来了电话,问了我沪城的情况。
我说一切都变得很不同了。
母亲说在免疫屏障建立之前仍旧要谨慎防护。
我沉浸在自由的喜悦里,兴高采烈地挂了母亲的电话,坐在桌前,写了一封邮件给盛寒——
盛寒!你有看新闻吗?!今天的新闻!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自己健康的第一责任人了!
历史会铭记这一天!
今天就是我们值得庆贺的日子!
我们应该庆祝的不只是今天!最近半个月里还有很多值得摇旗呐喊的事情!
有很多事情令我动容!
有空就来我家喝酒吧!或者随便去哪间餐厅!毕竟我们现在获得了充足的,殷实的,本该属于我们的自由。
陈灼。
我点下发送键。
站起身,把盛寒带来的酒包上一层保鲜膜,然后放进了冰箱里。
我应该吃个晚饭,然后就坐在桌前码字,可是我太开心了,于是便拿出面包粉和藜麦,准备做藜麦贝果。
我在唱片机上放了一张新裤子的唱片,这是他们2016年发售的唱片《生命因你而火热》,然后开心地走去了厨房。
把水煮过的贝果送进烤箱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情。
等待贝果凉透的时间,我去洗了澡。然后我把它们一个个收进了保鲜袋里,放进了冷冻层,只留下一只放在室温,作为我明天的早餐。
我喝着白葡萄酒,坐在电脑前断断续续地码字,码到了夜里两点多钟。盛寒没有回复我的邮件。
我站在窗前,看着街上偶尔路过行人,他们的面孔躲藏在口罩里,我躲在温暖的房间。
我又喝下了两杯葡萄酒,酒意袭来,因为码字而兴奋的神经变得有些麻木。我躺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然后太阳再次升起,刺眼的阳光照着我的眼皮。我翻过身,揉揉眼睛。
新的一天已经到来。我拿起手机,打开邮箱,没有新邮件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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