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所有睁开的眼睛都看向了抢救室门口的盛寒。
她一步步走来,死亡一步步变得具体,直到成为现实。她俯下身,双手抚摸过母亲布满伤痕的脸颊。她的额头贴着母亲的额头,仿佛是在感受她正在流失的体温。
我不知道她与母亲是旧相识。也不知道她曾经在他人的窃窃私语当中跟我的父亲“亮院长”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她的很多事情。我至今都不知道。她也从未向我提及。
我站在一旁,看着跟母亲破碎的身体一同破碎的盛寒。
我不知所措。
盛寒直起身,起身时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鼻子通红。
她看着我,抬起手臂摸了摸我的头,我的眼睛跟她一起变得湿润。
仿佛我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死亡,在盛寒也看到了死亡的此刻,才从一种悬浮当中跌落成了现实。
我不再幻想人类会有灵魂。因为我知道灵魂并不存在。我也停止了我因为恐惧,而下意识地让并不存在的灵魂高高地站在我的头顶,看着我后脑勺的解离状态。
盛寒的拥抱让我确切地知道了自己正在经历什么,以及我正在经历的这些对我来讲意味着什么,我所有的恐惧都因此消失。
纵然我的内心仍旧装满疑惑。我不知道与盛寒的三次出乎意料的相遇,到底是命运对我的惩罚,是命运对我的考验,还是命运对我的奖赏。
我唯一知道的是,命运这种东西,形容的是一种“必然”,而非“偶然”。
如果盛寒知道我的全部,那盛寒对我的吸引力是“必然”的。
但,不论是六年前还是三年前,我都没能意识到这一点。
我当时沉浸在命运的“偶然”当中沾沾自喜,然后傲慢地觉得,命运还真有点儿东西。
还真有点儿东西。
2022年12月的第一个周三之后,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片土地上的人类从过去三年不知所措的生活里被解放了出来。
可未来似乎更加让人不知所措。有很多人不相信这是真的,异想天开地认为大人物们一定会收回成命。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做不了,也当不来自己生命健康的第一责任人,希望大人物们能“管理”一切。
我不知道该对此作何评价。
只是再次路过核酸亭的周六早上,我看到仍旧有人排队等待核酸。
对此,我也不知道该作何评价。我只当他们是为了缅怀过去。
我回到家,用空气炸锅复烤了两只贝果。
烤制的过程中,准备贝果面包的“秘制馅料”。我要事先声明,这是我独创的吃法,谁如果使用,我不会索取什么专利使用费,我只需要被标明出处。
我的“秘制馅料”叫“酸黄瓜酸奶酱”,集清新爽口、健康美味于一身。
如果能买到咸味不那么重的酸黄瓜是最好的,如果太咸了,就用水冲洗一下,然后切碎,搅拌进没有味道的酸奶里。酸奶得是那种没添加蔗糖的酸奶,配料表除了奶以外是一连串xx菌的那种酸奶。使用这种酸奶,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健康一些。
把酸奶和酸黄瓜碎搅拌起来,馅料就做好了。
把烤好的贝果横向剖开(要当心,最好是用切面包的刀,如果是用厨刀,要万分小心,以免掌心横劈一刀)然后涂抹上酸黄瓜酸奶酱。
两个涂抹好馅料的贝果被分别放进了两只灰色土陶盘里,装点着藜麦的表面因为烘烤的高温而变得焦黄,这是美味的象征。而夹在当中的酸黄瓜酸奶酱料,则是一切的点睛之笔。
三声敲门声传来。
我舔了舔手上的酸奶酸黄瓜酱料,走向了房门。
“欢迎!”这是我第三次这样对盛寒说。
“不好意思,”盛寒顶着黑眼圈走进了房间,“刚值完班,没来得及准备什么。”
盛寒说的是她空手上门这件事。
“啊,”我连忙摆了摆手,“这没什么,以后也不要有这样的压力,直接来就好。”
我在盛寒身后推上了门,用没有沾上口水的两根手指接过盛寒的外套,挂了起来。
“好香啊!”盛寒径直走去了厨房。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瘦削的身影。
“这盘是给我的吗?”她回过头,指着其中一只盘子问。
“当然。”
盛寒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先去洗一下手。”
“你要来点儿咖啡吗?”我看着她走去洗手间的身影问。
“咖啡?不了,我今天晚些时候可能需要一些睡眠。”
不知道为什么,盛寒阴阳怪气的时候,就会变成灰灰。
我被她的阴阳怪气逗笑,在厨房的水槽洗过手,端着两只盘子走去了沙发前。
我把盘子并排摆在靠近沙发的一边。盘子的位置决定了盛寒会坐在哪里,我想跟她并排坐着。
茶几上还摆着一只冷萃壶,冷萃壶里是深棕色的咖啡。我把壶里的咖啡倒进杯子里。
盛寒举着双手向我走来。
“你看起来像是要做手术。”我笑着说。
盛寒也笑了笑,“不只是做手术会这样哦。”
我的思维停顿了一秒,然后立刻会意。
“脸红什么?”盛寒坐在了我身边,跟我没有一寸身体接触。
洁白而无菌的双手拿起了贝果面包,锋利坚硬的牙齿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大口,酱料溢出在她的指尖。
盛寒鼓动着腮帮,咀嚼着夹了酸黄瓜酸奶酱的贝果面包。
她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我时,我看到了她沾在嘴角的酱料,连忙抽了两张抽纸,递给了她。
盛寒没有接,而是扬了扬下巴。
我举着咚咚作响的心跳,顿时口干舌燥。
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情。真的。我没做过这件事情。
我看着盛寒,大脑警铃狂响,不停地在脑海里预演接下来应该做的动作。
我像是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在考试当中的中学生,看向空白的试卷,想要立刻知道每道题的答案是什么。
可是离开了考场,世界就会变得没有标准答案。
我把纸对着在手上,像是中世纪时,在晚餐之后,站在后厨,举着一块洁净的柔软白布,在昏暗的灯光里为主人擦拭银器的仆人。我就像是那样擦了擦盛寒的嘴角。
我太紧张了,我知道银器不会摔坏,也知道这道题没有标准答案,我要做的应该是享受这个过程,可是我太紧张了,我想要取得满分,我想要把银器擦得锃亮,我战战兢兢。
当我擦掉盛寒嘴角的酱料时,我对上了盛寒的眼神。
清澈的,明亮的眼睛,像是一头无辜的刚从溪水边喝完水的小鹿,带着某种任人摆布的无措。
我知道我完了。我彻底完了。我的余生,都将跟这个女人有关。
我故作镇定地把纸扔进了垃圾桶,低头看着面前的贝果面包。
我不敢再看盛寒,却在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她刚才看向我的眼睛。我想大概是因为连续值班的缘故,她没有力气再在我面前竖起心防吧。所以那个柔软的,清澈的,明亮的盛寒就这样出现在了我面前。
那个人是灰灰。
我拿起面前的贝果面包,正要咬上一口时,盛寒伸来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她的指缝里还有刚在沾上的酱料。
我顺着她的手腕望向她的方向,看向她的眼睛。清澈的小鹿消失了,换上了肉食动物看向猎物的笃定和傲慢。
她的眼睛仿佛在对我施加某种“允许”。那感觉就像修道院里的教母,走向跪在地上的修女,伸出手掌,允许修女亲吻她的手掌一般。
我知道我们要接吻了。我松开握着贝果的双手,扶着沙发和茶几,跪在地毯上。
盛寒凑近我的面庞,我们交换了一个吻。
这是盛寒的嘴唇,柔软,带着贝果面包的味道。
我闭上了眼,盛寒也是。
我们继续交换着吻,只有柔软的嘴唇参与其中。
盛寒直起跪坐的身体,抽了一张纸,擦掉手上的酱料。
然后捧着我的脸颊,用拇指轻轻抚摸着我的面庞。她看起来有些哀伤,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是那么脆弱,那么哀伤。
她吻了吻我的眼睛,又吻了吻我的鼻尖和脸颊,最后再次吻上了我的嘴唇。
我闭上眼睛,舌尖感受到了眼泪。盛寒的眼泪。
我睁开眼睛,盛寒的吻还在继续。吻从嘴唇烧到了我刚刚感受到眼泪的舌尖。
我不知道灰灰为什么流泪。
我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从她越发热烈的亲吻当中解脱出来。
我看着她流过眼泪的红彤彤的眼睛,掌心摸着她的脸颊,指尖摸过她的耳垂。
“灰灰。”我叫着她的名字,“怎么了吗?”
盛寒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我不知道灰灰为什么流泪。
灰灰直起身,张开手臂,把我抱在了怀里。
“我很开心。”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为什么很开心,却要流泪呢?灰灰。
我没有询问,只是任由她抱着我。
我知道她不是因为开心才流泪,而是因为哀伤。
但我不知道灰灰为什么感到哀伤,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欺骗我。
我抬起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盛寒松开了抱着我的手臂,摸了摸我的头,坐回到了贝果面包前。
“很美味!”盛寒笑着拿起了贝果面包,“这里是酸黄瓜对吗?”
我点点头,“这是我独创的酸黄瓜酸奶酱。”
盛寒咽下嘴里的食物,连声夸赞好吃。
我从桌前起身,走去厨房,从抽屉里拿出一只马克杯,走回茶几前,倒上了一杯水。
“谢谢。”盛寒说。
我坐回到茶几前,心不在焉地吃着贝果面包。嘴唇和面包碰触时,我仍旧在回味刚才嘴唇和盛寒的嘴唇相碰时的触感。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接吻”这件事情在两个人的关系里,类似于“杀人”。
要知道,杀戮是一个单向通行的门,一旦穿过就再也无法返回。
接吻也是如此。
我和盛寒的关系,因为这个吻,停止了原地踏步,通行到了另一个空间里。
我们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关系,只能继续往前走。
这正是我渴望的。
我羞于启齿,但盛寒以灰灰的身份来到我的世界以后,她承载的就只是我的性-欲。
我对跟这个人发生任何其他的事情缺乏兴趣,我只想跟她穿过一道道单向通行的门,直到鲜花盛开的终点。
我只想,跟她在鲜花盛开的草坪上做-爱。
除此之外,我所有的体面都是我所剩无几的廉耻的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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