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来讲,李凌帆并不怎么喜欢这座公园。
虽然还未进门,就能在头顶看到某知名书法家挥笔所题的“人民公园”四个大字,然而个中设计却无法不让你揉着眼睛怀疑,那上面写的其实是“人为公园”这几个字。
它身处能保证对公园来说最合适的人流量的地理位置。穿过与小区里的那些大同小异的公式化健身器材,一条被精准丈量好宽窄的人工河镶嵌其中。偶有水流拍打等距突出的石壁,本该杂乱的声音淌过湿润的耳膜,也像是新世纪音乐用着所谓自由的旋律演奏某种刻板的内在目的性。
不过,以上这些并不足以构成他反感的理由。他真正不喜欢的,是眼前这棵枝干虬曲,盘根错节,犹如盘腿而坐的垂首巨人一样的古树。
不会有人会为了数一数上面的年轮就把它砍掉,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它的年龄肯定远远超过了这座公园。
人们在谈起这座公园时,最先津津乐道的也定是这棵标志性的古树。其余的呢?好似全被这棵贪婪的参天大树汲取了养分,成了一片枯草。
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浪费精力去思考“人民公园”和“人为公园”到底有什么区别。毕竟,一句“大树公园”就足够彼此心领神会了。
不过,老头倒是挺喜欢来这里的,还尤其钟爱那棵古树。
老人家哪会像他一样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摔一次跤就得伤筋动骨一百天,着一次凉就要病来如山倒,每天光是提防这些事就够令人提心吊胆的了。而且老头有风湿的毛病,无论多热的天都套着一身长袖长裤,公园里有树又有河,老头年纪大了,是该多来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
等等,河边的湿度不应该更大才对吗?老头风湿那么严重,怎么还总是来这?
哦,是人气。这就不奇怪了,人老了就是会害怕孤独,喜欢热闹的地方。就像老吴,明明平时把事都甩给他们了,还每天坐在办公室里,不就是眼巴巴地想等李全歌她们找他说说话吗?
老头也是一样。家里的两个长大了,不够他玩,他便喜欢过来这里,往那古树下围成一圈的石凳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不是看那群退休的大爷大妈争奇斗艳地跳广场舞,就是看那群还没上学的小屁孩满世界疯跑撒欢。
“别站那发呆呀!来来来,扶我一下。”老头冲他叫唤,见他过来就抓着他的手腕,艰难地将屁股对准凳子。
成功坐上去的那一刻,老头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业般松了口气。
李凌帆站在他边上,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有两个小孩一前一后叠着撞上他腰间,他伸手稳住他们的身形,蹲下来问他们:“你为什么跑?你又为什么跑?”
俩小孩面面相觑。
前面的那个说:“他追我就跑。”
后面的那个说:“他跑我就追。”
他摸了摸他们的脑袋,作为回答问题的奖励,他各给了他们一颗糖。俩小孩很高兴,他们一高兴,又含着糖跑起来。
没跑几步,其中一个面色扭曲地停了下来,另一个还在自顾自地跑。等那一个跑远了,李凌帆笑着又递给他两颗糖——两颗正常的糖,不是先前他给他的那颗臭袜子味的怪味糖。
他很有耐心地等着,似乎等了很久。男孩急忙把糖倒进嘴里,好将那股臭袜子的怪味统统赶走。硬糖与牙齿磕碰出“格拉格拉”的响音,濡进人工河的水声里,四周静谧得令人安心。
他笑着问:“他还在跑,你为什么不跑了?”
他本以为男孩要在原地思考一会儿的,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然而比他所预想的要快得多,男孩仰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脆生生的声音答道:
“因为除了我和你,其它地方都没有人了。”
……人?
李凌帆环视一周,愣在原地。除了他和眼前的男孩,偌大的公园好像真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个人也没有,而他却十分顺畅地默认了这一切。
这怎么可能呢?老头是因为这里的人才来的,他是因为老头才来的……老头呢?
他猛地转头看向石凳——老头刚刚还在那里,还叫他帮了忙,现在上面竟然也是空的。这太不合理了。
不,不对,这才是合理的。
因为,老头早就死了。
死去的人不可能复活,人民公园里不可能没有人,他的口袋里也不会有糖。他不应该在这里,该死的,快想想,他之前在做什么?他进入了影像世界。何彦安,谢重羽,照相……然后呢?
他不可能毫无理由地出现在这里。除非……
除非他现在在梦里。
面前的男孩突然随着李凌帆重新建立的逻辑开始长高抽条,样貌也发生了变化。
模糊不清的一切骤然崩塌,他撞上一对清明透亮的眼睛。
是何彦安。
“……清醒得好慢呀,养父大人。”拖长的声音打了个哈欠。
李凌帆眨了眨眼,串起先前的线索,笑了起来:“清醒梦。”
清醒梦,简单来说就是做梦者能意识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弗洛伊德则将其解释为“潜意识的强念力再现”,即大脑在拥有对某事物的执念时,把梦境由无意识混沌状态接管为半意识状态。
“是啊,我们在梦里呢。”何彦安屈起食指,敲了敲身下的石凳,“跟现实也没什么两样。”
“谢重羽的能力应该并不包括这个,可我们确实是被他拍过之后才来到这里的,这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李凌帆努力回忆着他登记过的所有[建构者],“如果谁有着创造梦境的[构建力],我不可能会不记得……”
突然,何彦安捏了捏他的手。
“保持专注,别走神了。”何彦安提醒他,“在梦里随时有可能重新回到无意识的状态。”
李凌帆回过神,对他笑了一下:“谢谢。”
谁知那家伙一愣,睁大了眼睛,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养父大人,再说一遍呗?”
“……”李凌帆抽抽嘴角,并不愿意细想对方此时的心理活动,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为什么你好像不怎么受梦境影响?难不成真是小孩子更容易做清醒梦?”
“十八岁的小孩子可不多见。”何彦安摊手,“您应该看过盗梦空间吧?”
“你是想说,要找到类似不会停转的陀螺那样的图腾来确认自己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没错。当然,更常见的标志还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何彦安抬了抬头顶的鸭舌帽,“比如我就是通过确认帽子在不在头上来判断自己是否身处梦境的。也有什么掰手指、拧大腿的方法,看您习惯哪种。”
李凌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疑惑何彦安与他的梦境是怎么相通的,就听见何彦安接着问:“养父大人,您的图腾是什么?”
“是你。”
此话一出,回过神来的李凌帆便懊悔得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干嘛要不过脑子地直接说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家伙的德性!
他刚刚不过是对何彦安笑着说了声谢谢,何彦安就露出那种难以描述的表情。这下好了,何彦安指不定会怎么顺着这句话借题发挥,蹬鼻子上脸。
他试探地看了看何彦安的表情。奇怪的是,那上面没有故作真诚的崇拜,没有惹人恼怒的戏弄,没有游刃有余的撩拨。什么都没有,这本身就足够奇怪了,奇怪得让李凌帆心里空了一下。
“这不是一个好的决定。”良久,何彦安轻轻地说。
一股熟悉的反胃感又涌了上来,他紧了紧犯恶心的咽喉。
“……为什么?”
为什么不好?为什么不能?
何彦安没有回答他。回答他的是一道轰鸣的汽笛声——一辆绿皮火车正迎面向他们驶来,以那条被精准丈量好宽窄的人工河作为轨道。
他好像从未思考过,人工河的宽度是依据什么标准而确定的。他只知道,这辆绿皮火车与人工河的配合运行是如此完美,以至于他又分不清谁先谁后了。
他看见河水随着火车的前进,在被慢慢染红,就像碾过了沉在底部的一排尸体一样。毕竟那是辆绿皮火车,总不能掉红漆吧?
正如不会有人会为了数清古树的年轮,就把它砍掉,也没有哪个人人会为了确认河底是否真的有一排尸体,就跳下去一探究竟。
但李凌帆仍然向前走了两步。
为了真相浪费生命,这太不值当了!
为了生命浪费真相,这太不值当了!
那海妖般的红于他有着致命的吸引,但是那圈圈波纹却并非由歌声振荡而成。
不是歌声。他死死盯着那外扩的涟漪。
是眼泪。
海妖的眼泪。
“……养父大人?养父大人?”
何彦安清亮的声音又将他从未知处拉了回来。
“我又什么时候回到无意识状态了?”李凌帆揉了揉眉心,无奈地问。
“我不知道。或许在我询问您的图腾之后,您就开始胡言乱语了。”何彦安笑笑,“其实您的胡言乱语还挺有逻辑的。”
“……这不是一句夸奖吧。”
众所周知,精神病患者的最高境界就是逻辑自洽。
“不如就在这里睡觉吧,或许醒来的时候就能回去了。 ”何彦安抬头看了眼停在他们跟前的绿皮火车,“刚刚如果不是我拉住您,您就要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在河里被火车撞的人了。都不知道是被溺死的还是压死的,这让别人怎么写尸检报告?”
“……重点是这个吗?”
“您的重点也不太对。”何彦安摇摇头,“上了这辆火车,大概就是更深处的梦境了。深入潜意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我们停在这里就可以了。”
李凌帆盯了他半晌,笑了。
“好烂的激将法。”李凌帆毫不留情地指出何彦安的漏洞,“你不会没有意义地将我领到这里,再半途而废,为了我们的——‘计划’。你有过去的自己写给你的日记,你知道我会去的。好吧,我听你的。”
“您是如此相信的吗?”何彦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认同也没有反驳。
“……而且我的图腾不会再失效了。”李凌帆看向他的眼睛,他学着何彦安的做法,靠近对方的耳朵,“不是你说的吗?一个人确认不了世界的真实,两个人就行了。”
天哪。李凌帆,你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这种感觉?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好吧,或许他的确被这个世界的机制影响了。
他想知道梦境,他想知道意识,他想知道时间悖论,他想知道何彦安,他想知道物自体的空白。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想知道——
“走吧,去看看谢重羽给我们送了什么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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