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旸说,他想吃檇李。
于是瞿怀肃便去找了——翻山越岭地跑过去,再翻山越岭地跑回来。
小孩子拳头一样大的李子,艳红芳郁,裹满了一包袱皮。
他一大早跑出去,回来时候远远看见了窦王夏——田辅尧出门了,巡逻队便交给了他打理。
瞿怀肃真的很不喜欢受伤,避着窦王夏,挑了条岔路,踩着屋顶和树桠走,脚步轻轻像是只猫。
如果他没有中途稍停下来片刻,应该不会有人发现他的。
他把缠了翅膀的蝴蝶从蛛网里放出来,对着张牙舞爪的蜘蛛做了个鬼脸,一错眼便看见阮青崖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廊道里盯着他看。
瞿怀肃沉默了片刻,试探着跟他打招呼,“您好……”
阮青崖没有说话——他之前失血过多晕死过去,现在刚醒——眼睛洞黑,皮肤青白,像是只活在青天白日下的凶魂厉鬼。
瞿怀肃给他看得有一点害怕,手下意识地摸着树干往墙边退,心里期望着他不要喊人过来。
他越退越后,眼见就能拔腿溜走,刚想松一口气,却听见阮青崖似乎是有一点疑惑地叫他,“时雨?”
瞿怀肃瞬间就像是被蛇一眼定住的鸟,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样,不能动弹。
***
国界边上,天色晴朗。
西州七公主把车窗抬上去,伸手来够田辅尧的马辔。
纵是田辅尧也吓了一跳。
“使不得!”
他安抚好坐骑,行到七公主车旁,“公主有何吩咐?”
七公主撇嘴,“你是不是不愿意送我?”
她不高兴,往田辅尧身上扔草叶,草屑顺着风吹进盔甲的缝隙里,想来挺难清理的。
田辅尧不为所动。
“皇命所在,理所当然。”
“你们的皇帝说什么你都会做吗?”七公主眨眨眼,“将军倒是忠心耿耿。不过你们的皇帝确实脾气很好,那些人编排他的母亲和身世,他都不见生气的。”
田辅尧的唇角抿紧了些,说,“陛下有他的难处。”
七公主不以为然,“只有拿到手的人,才有资格说不想要。我若是能在他的位置上……算了,我也不过能随口说说。”
她趴在车窗上向田辅尧笑,阳光底下露出一截蜜色的脖子,像是蛰伏着的蛇,背部和腰肢的线条柔软,宛如妖怪化形般的美貌。
田辅尧把脸偏了过去。
“大周这些年,士族、军阀、外戚势力此消彼长,皇室宗族之内亦争斗不断。然能如现今这般朝堂相衡,各方势力相安无事,亦多亏陛下从中斡旋。”
他像是在为自己的皇帝辩解。
现今的阮周,士族门阀都有各自的势力,他们家大势大,从心里并不想要一个强人的君主。相比阮青崖,阮天宥至少更好拿捏些。在这样的环境下,若想让政令顺利推行下去,实在要费一番功夫。
“陛下也许算不得能君,但他尽力了。”
七公主略有些诧异,“他们都说你是齐王的人,没想到你还会这样为你的皇帝说话。”
“齐王殿下与我确实有再造之恩。”田辅尧神色微动,却也不过瞬间的事,“但说到底,下官首先是大周人。”
田辅尧送七公主到了西州,看着她如花般娇嫩的面庞,到底还是没忍住劝她。
“公主回去后,便忘了在这边的人和事吧,不必再追求一个镜花水月般的人影,若是没有缘分,强求也是不来。您是西州的明珠,有无数的人喜欢。往后嫁娶时,自有好姻缘。”
她其实是个很好很优秀的姑娘,唯一不好的地方,也不过是喜欢了一个不喜欢她的人。
七公主眨了眨眼。
她的表情变得跟往常有些不一样,看着天边的样子像是在自嘲,带着几分不符合自己年纪与身份的落寞,“哪有那么容易放下的……”
田辅尧没有办法,老实说他也不是很明白——只是一面之缘,是否真的能情根深种。
“公主总归是要嫁人的,不如试着选一个喜欢自己的。”
七公主眨眨眼,“这样吗?”
她展开双臂,踢着脚下的黄沙,在亮丽的天色下对田辅尧笑,“可这世上早就没有了值得我嫁的人啊。”
田辅尧皱眉。
他们道别道到一半,远处天边忽然滚滚声起,像是雷声。
田辅尧猛地拉住缰绳,对着左右喊,“护好公主!”
七公主背对着他正对天边,腰背笔挺,一双长袖几乎要垂到地上。
黄沙滚滚尘满天,棘草给带的东倒西歪。一队骑兵自沙漠与天的交界中生长出来,瞬间来到面前将他们围在中间——这可不像来接人的样子。
田辅尧将七公主护在身后,大声问到,“来者何人!”
来人在马上大笑,却根本没看田辅尧,只是用异族的语言对七公主说,“果海尔,好久不见了。”
七公主按住田辅尧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动。
她也用西州话说,“僧乌波,怎么是你在这里?”
田辅尧暗暗皱眉:西州大王子的人?
西州大王子也说不上是庸才还是什么——西州按惯例是由幼子守灶,大王子出生早,等到父亲好不容易做了西州王,自己却仍然要给别人做臣子,心中便一直愤愤。
僧乌波一脸的轻慢,“奉了王令,来接公主回王都。”
他大概没见过田辅尧,也不知道田辅尧能听得懂他说话,于是特意换了西京官话,“这就是传闻里你特意去寻找的小白脸?看着也不怎么样。”
七公主闻言便去看田辅尧的脸,发现他不为所动后,略感失望地撇了下嘴,抱怨道,“你这人还真是有够无趣的。”
她不高兴,对着僧乌波就更没有好脾气,“你也是在西州境内呆久了,难道都没听说过征西将军?”
僧乌波的人马立时骚动起来。
这几年,田辅尧在西州的名声很响。
僧乌波不再笑了。他阴鸷的眼神在七公主和田辅尧之间来回打量,像是在估量她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他阴沉着脸问,“公主带雁门侯过来,意欲为何?”
七公主冷哼一声,“他当然是周国皇帝叫来护着我的。不然让你在路上趁机杀掉我吗?”
僧乌波皮笑肉不笑的,“公主说笑了。”
七公主与他针锋相对,“我说没说笑,你心里清楚。若是有什么疑问,佛祖面前起誓,看谁该下拔舌地狱。”
僧乌波本来就脾气不好,听了她的话,直接撕下了那一点仅有的和善面皮,大喊着杀了过来。
田辅尧呼了口气,扭头问七公主,“陛下之前只说怕路上不太平让我护送公主到西州,没说还有这些事。”
七公主一脸的理所当然,“我还没到王都,现在也算是在路上。”
事情紧急,田辅尧并不欲与她多争辩,只能先拔出刀来。
“我有件事得告诉您:其实我并不是很擅长这种面对面的打架。您要知道,我更多的是个将才。”
七公主听了,直接笑起来,“那你的刀可要握稳了。你要是今天死在这里,你就是个废柴。”
***
赶去追田辅尧他们的人没有追到,反倒把自己的命搭上了——巡逻的士兵在城门墙角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好像有人故意将皇帝身边能打的将领一个个调走弄伤,留下一个阮天宥孤孤单单坐着龙椅。
这一件件事情发生的迅疾且连续,让阮旸有些头疼。
这也让他收到瞿怀肃的礼物时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瞿怀肃“咕噜咕噜”把东西倒在他的桌案上,差一点砸进他的墨水砚里。
阮旸伸手一捞,才发现是个熟得正好的李子。
“你不是想要吗?”瞿怀肃有些委屈——他的脸色不太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早些时候瞿怀肃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什么都可以。
阮旸当时手指摩挲着地图,想着顾追可以在哪里埋伏,下意识地说,“檇李。”
于是瞿怀肃就真的给他找了一堆的李子回来。
阮旸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他清了清嗓子,“你……”
“我要走了。”瞿怀肃说。
阮旸挑眉。
“我得走了。”瞿怀肃说。
他低着头,像是有些难过,“我们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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