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公主搞了件大事。
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了个韩王遗腹子。
阮青崖推门进了大厅,阮鸾筝已经到了。
听见声响,她微微偏了脸看过来。朝阳从她身后升起,那一点光亮穿过她簪着宝石的发冠和晶莹的皮肤,让她在晨间仍略有些昏暗的空间里,泡沫浮梦,海底明珠一般发亮——如丝在水,光色灼然。
阮鸾筝问他,“你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吗?”
阮青崖摇头。
“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既然话已经说出来给人听见了,那么不管那小子是真是假,我都会杀了他。”
他想了想,补上一句,“就像当初的玉玺一样。”
阮鸾筝嗤笑一声,“你现在都学会拿二哥压我了?”
阮青崖叹了口气,“管用吗?”
阮鸾筝白他一眼,施施然落座。
“先坐下吧。不然一会儿人来了,还又以为我欺负你。”
“什……”阮青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没有啊。”
“你闭嘴吧。”阮鸾筝在他面前吨了杯水酒,“有什么话留着呆会儿再说。”
当年阮玄沧奉命带兵入京勤王却临阵倒戈了自己的父亲兄弟,裴齐小皇帝自知回天乏术,不得已奉上了传国玉玺,跪地俯首。
传说第一块玉玺是六国一统后所作,此后几个朝代都以得此玉玺为荣,称其为传国玉玺。而每代帝王不但拥有传国玉玺,还会打造自己的玉玺以号令群臣。传国玉玺曾随江山易主,辗转不下十数次,尽尝坎坷流离之痛楚。无数人为此丧了命。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只要皇帝禅位,就能顺顺利利地改朝换代。
但很快内廷里传出消息,说玉玺是假的——真的玉玺已经被人带出宫廷,直到有天号令天下,复国还朝。
……这就很麻烦了。
小皇帝涕泗横流,跪在地上说他没有做假。
可不管他怎么说,似乎都很难保住他这条命了——为了防止裴齐复辟,他的血脉兄弟估计也都活不下来。
禅让的仪式也不得不停止了。
阮鸾筝看着满皇宫将死的人有些于心不忍,“不能找玉匠鉴定看吗?”
阮白野不赞成,“就玉玺的玉料都有不同的传闻说法,玉匠哪里又真的知道传国玉玺是什么样子。除了皇帝,也没人知道面前这块是不是真的玉玺。”
——而皇帝本人,是绝对不会说玉玺是假的。
小皇帝哭得阮绍奇头疼——谋朝篡位的罪名已经够大了,要再加个弑君之罪他怎么着也得掂量掂量。
于是他问他儿子,“你说怎么办好?”
阮玄沧瞥他一眼,把玉玺拿起来端详。
阮绍奇好奇问他,“你能看出来真假?”
阮玄沧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白痴,“不能。”
阮绍奇无奈,刚想说他两句,却见阮玄沧抬手使力,猛地将手中的玉玺砸碎在大殿之中。
那一声巨响,凡是当时在场的人,活到现在都能记得。玉石的碎块噼里啪啦,一时之间滚的到处都是。
小皇帝都震惊的止住了哭声。
阮玄沧拍了下手,语气仄倦,想要把这里的事情赶快处理完。
“玉玺之前已经丢过不只一次了。既然只有小皇帝能给它定真假,那他说这是真的,这便是真的那块,不过碎在战乱里了。外界其他的玉玺,都是西贝货。”
他瞥了一眼旁边记录宫廷事务的史官,像是才想起他来,“你一直在一边记着吗?也是,《左传》有云:‘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而后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世上正是因为有史官这样的人在,世人才可得知分辨真假。”
他说这种话,全场人便或快或慢都看向了史官——好几双形状相近的漂亮眼睛,虽然颜色上有些微差异,但都像肉食动物一样,在宫殿的阴影各处幽幽渗光。
史官站在他们之间,腿肚子转筋,站都站不稳。
阮绍奇笑了,“是啊,所以你我可得谨言慎行,不得造假。”
阮玄沧缓缓地拍了两下在史官的肩膀,看上去慢悠悠的,力道也不大,但要不是他在旁边扶了一把,史官差点没在第二下的时候被拍到地上。
阮玄沧微微一笑,“史官莫怕。想来史家据史直书,纵是被威逼利诱,赔上全家性命,也一字不改。我等诚心敬佩,不敢轻慢侮辱。”
阮绍奇在一边点头,“记得史官上月新得了个小儿子,遇上这样欢喜的事情,我也是不巧事忙,不然该去讨杯水酒喝的。”
史官再也受不住,扑通一声给他们父子跪下了。
他额头满是汗,声音飘忽,字字皆颤,“传国玉玺——确实碎于宫廷内乱。”
这件事情这样解决了。
只是阮白野还看着地上的碎玉,垂眼叹息,“可惜了,若是真的传国玉玺,五百年的流乱都过来了,今日却碎在了这里。”
阮绍奇倒不怎么在意——愤王既烧了咸阳宫,那他这一代里碎一块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白了天命承袭,从来都不在玉石器物。有也不错,毁了阮绍奇也不是很在乎。
他比较在意其他地方,“刚玄沧那小子是不是学我笑了?”
裴齐宫里人的命算是保住了。
小皇帝满心的困惑,追在阮玄沧身后问,“祁寒——魏——阮玄沧!”
他盯着这个自己昨天之前都最相信的人的背影,声音里浸透了苦涩,“您既然已经决定舍弃我,今日又为什么还要救我呢?”
——今天的结果其实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其实不应该再追问的,可他又实在是忍不住。
阮玄沧本来给阮鸾筝拉着胳膊走在前面,闻言示意她先停一下。
身后的小皇帝脸色在太阳底下煞白煞白,眼中的痛苦不言而喻——他的江山不是一朝倾覆的,千里之堤需要穴蚁旷日持久的蛀食,但人却总带着些侥幸,觉得坏事也许不会发生在今天——阮玄沧的做作所为,就像是在堤坝上踹了最后的一脚。
“你觉得是我背叛了你吗?”
阮玄沧哂笑,“我曾对你的父亲说过:我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裴齐,而是为了我的朔川。这样的重要的事情他没有知会你,却只是告诉你早日除掉我吗?”
“我没有这样的打算!”
小皇帝着急地为自己辩解。
阮玄沧挑眉,“那他没有告诉过你:若召我进京平乱,等事情平定下来,我也不能活着,这样你的江山才可以稳固?”
小皇帝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在沉默之后小声不断重复,“我不会这样做的——”
——像是在说服阮玄沧,也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阮玄沧摇了摇头,不再看他,回身拉住了等着他的阮鸾筝的手。
“不管怎么样,陛下,你我君臣一场,到此缘分便算是尽了。”
***
薛麟拽着阮旸来看阮青崖的热闹。
阮旸手里端着他塞过来的点心,坐在席上,看阮青崖给一圈人围着指指点点,单方面受着唇枪舌剑。
当初他们兄弟争位,阮白野棋差一招满盘皆输,让阮青崖提着刀杀光了他这一脉的男丁,人头串成一风铃,挂在屋檐上“咚噜咚噜”地闷响——独独留下了阮天宥。
人们不得其解,流言传出千百种,其中不下一半都在说——阮天宥是阮青崖的儿子——只有老子对儿子才能这么尽心尽力。
但之前阮天宥这一代直系里健全的就剩他一个,与阮青崖不对付的世家贵族心中有再多揣测,说出来也没什么用。直到现在阮白野又多了个儿子,士族就像是找到了什么倚仗一样,对着阮青崖呲出了牙——他们围着阮青崖指责,说他心狠手辣,不守礼法,有悖伦常。
而阮青崖现在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手腕上的伤口。只是很偶尔的抬起视线,一眼锋利,戳在面前那看上去十岁左右的孩子身上——疼得那孩子差一点落下泪来。
“娘——”那孩子红着眼圈去扯褚娘子的衣袖,“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不想在这里……”
齐王、华阳公主,还有刚刚走过去的安邑郡王,这些人都长得真好看啊……可他们又比狰狞的鬼怪还要吓人。
褚娘子咬着牙,“啪“地打了他一个巴掌,”莫要与我丢人!”
小孩子捂着脸,含着泪,不敢再哭。
薛麟觉得这孩子有点可怜——他如此心软,让真的心肠冷硬一心看热闹的阮旸有一瞬间的惭愧。
阮旸问他,“陛下醒了吗?”
薛麟摇摇头,又开始为阮天宥难过起来。
“这些年他一直过得不太好,杜姐姐走了之后,就更显得没精神了。”
他看了被围起来的阮青崖一眼,“我很担心他会出事。”
——不是已经出事了吗?
阮旸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看起来这边一时半会儿也没能有个结果,我们先去看看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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