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医工

屋子里挂着遮光的窗帘,满间的药味混着熏香,腻的人舌头发苦。

门外的和尚在诵念《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阮天宥还在昏迷发烧,全身暖炭一样热手。

“你再这么躺下去,只怕今生今世都要荒废了,还说什么来世来生……”

床前帷幔外的太医令端坐在蒲团上向阮旸行礼——老人家年纪大了,其实不应该再跟着他们一起折腾,哪怕不含饴弄孙,也该多出门走走晒晒太阳。

阮旸也向他点头回礼,“张医工,好久不见。”

老人家愣了一下,嚅嗫半晌,才缓缓行下了第二个礼。

“小殿下竟还记得老朽,实在是……”

阮周之前,甚至阮周最开始,都是看不上医工的。

士农工商凡此种种,上九流依次排完,才轮到巫医乐师和其他百工。

所以,姚睿的母亲在抓到她偷偷学医的时候,显得格外痛心疾首。

“医者,方伎之属!你一个大家闺秀怎么能学这些!让人知道了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常言女子无才便是德,若是读的圣贤书,也不过是多了几分锦上添花的才气,就怕像她这样学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反而降了身价。因此倒不如什么都不学不做,成一个高贵典雅,供人观瞻的花瓶,至少能让人挑不出错漏。

姚闻理当然也对这些技艺看不上眼,但他端方惯了,还是维持着仪态向女儿平静问道,“为何做这种与我丢人的事情?”

姚睿不明白,“我愿治病救人,所作所为未曾有半点阴私,问心无愧,亦是顶天立地,这样也是在给父亲丢人吗?”

姚闻理很不高兴她跟自己顶嘴,“我是在教导你。我为父母,教汝言行规矩;汝为子女,应守父母孝悌。”

他这样的顽固强硬,似乎没有料想过,自己的女儿也是如出一辙的固执——本来只是学着新奇的东西,姚睿后来竟也长久地坚持了下去——甚至何止医术,天文、占卜、相命也学了个遍。

她学的越多,姚闻理越生气,罚她跪了一次又一次的祠堂,抄了一遍又一遍的家规。

他怎么罚姚睿都受着,抬着头看他,不肯退让。

姚睿想,礼崩乐坏之下,君不君臣不臣国不国,所以姚闻理用最严苛的规矩要求他自己的言行举止,期望礼乐正而天下平,甚至以同样的要求应对自己的儿女,是他顽固;而姚睿生为他的女儿,却不愿意被束缚在他立下的规矩里,一味的与他背道而驰不肯回头,致使他在这世上更加的孤立无援,是她悖逆。

——她认罚,也不改。

直到后来,姚闻理为帝师,极不满大将军及其党羽专横,写了一篇篇折子上奏闵帝,字皆铿锵,掷地有声。

群臣指责他天生逆骨,不敬尊上,他便从容于殿上与众人一一对答,有理有据不落下风,脊背挺直,一如青松翠竹。

大将军惜才,问他,“可愿助我成事?”

当时的姚闻理大概也知道只凭自己实在回天乏术,便回答,“昔日殷王曾与唐君易安陵,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唐君以众士人之怒怒气冲天,于是天生异象为对。今日想来,天不总遂人愿,像吾等文臣,平时口若悬河经天纬地,真等人提刀杀到面前,却唯有一死以报君王。”

姚闻理因此获罪流放。

他一夜间便苍老下去,失了心气,性格竟也变得温和了些,也最终在郁郁而终逝世之前,与和自己较了一辈子劲的女儿和解。

太医令又行了次礼,这才敢坐起来与阮旸说话。

“姚女郎当年帮过我们这些人很多——建医馆,立医塾,找人帮我们传写医书——是很好很好的人,却可惜嫁了魏王之后,走的那样早。”

这话听着老大逆不道了,像姚睿这个人嫁的忒不该一样。

但想到阮玄沧估计要是今天就在这里也不会说什么,阮旸只是点点头,“娘亲一直记挂着您,说您医术精湛,虽没有行过拜师礼,也应当算是她的师傅。”

太医令当场老泪纵横,哽咽着抓着阮旸的手,半天没松开。

“小殿下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老朽一定尽心竭力……”

“有的。”阮旸把手抽了回来。

阮旸跟姚睿有个地方很不一样:姚睿是女郎,从小受的教育和养成的习惯都致使她脸皮很薄,明白什么时候该适可而止;而阮旸镇北军里跟一帮兵痞一起长大的,是能厚着脸皮把对方的客套话顺着说下去的。

阮旸问,“陛下有说,他打算什么时候醒吗?”

阮天宥的皇帝当得不开心。

这个皇帝本来也不该他当——阮白野算计了所有人,临登大位,拟好了册封诸子的诏书,上面没有提到他一个字。

这其实也不算什么,毕竟哪朝都有那么一两个不受宠的皇子,也不是所有的皇子最后都会封王。

若入了皇家,先是君臣,再论父子——父子关系尚且反覆,好生毛羽恶生疮;世间君臣关系更甚,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朝承恩暮赐死者比比皆是。

可是薛氏不高兴。

自唐尧以来,女子地位尊荣大都从于父兄,所以当时西京城里乃至大周天下,最高贵的女人不是皇室的公主,而是薛氏的玲珑。薛玲珑的长兄是死了,可是父亲还活着——在朝中地位不减,在世家威望仍在——所以她的儿子,生下来便不可能只是个普通的皇子。

所以后来阮白野也死了,死在了登基之前。

皇帝真的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吗?

周天子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阮白野以为世家早就和阮玄沧斗了个两败俱伤不足为患,可世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阮玄沧再怎么异于常人也只是一个人而已,死了便真的再也没有了。

阮白野死了之后,便轮到他儿子继位,应该从当时的众王子中挑一个。

各个有望得位的王子被母族或家臣带着吵了三天三夜,吵得眼睛都睁不开。吵架的人吵得口干舌燥,大殿外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众人觉得奇怪,推开门向外看,却见本该早就在战报里死了的阮青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

他看起来累极了,很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脚边扔着的刀上沾着的血迹已经快干透了,周边围着两圈的侍卫,全都不敢上前。

不知道是谁惊呼了一声。

阮青崖才像是回过神,提起刀站起来,一个个数过面前的人头,平心静气地问,“你们商量好了吗?”

政治斗争从来都是这样,有赢也有输。

后来阮天宥做了皇帝,在他自己意料之外,在某些人情理之中——但总归,他这个皇帝做的不开心。

阮旸在阮天宥脑门上弹了一下便收回了指尖,“虽有人谋害下毒在前,但陛下就算想借此顺水推舟,大事当前,也不能太任性了。”

他这个动作颇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但太医令俯首在旁,不敢多做声。

太医令说话都哆嗦,“老朽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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