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拘轻声问道:“你们相遇是什么时候的事?”
姜璟怔了一怔,笑容一僵,慢慢低头:“嘉文四年。”
“那一年,我十四岁,祖母撑了一年,在嘉文四年年初病故……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总算被接到长安。”
“发生了什么事?”谢无拘又问。
姜璟想了想,发觉自己就要死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她遂如实道:“我做了个局,差点被家仆卖去南洋,宣平侯得知此事后就将我接了回来。”
谢无拘:“??”
“什么?”他猝不及防得知,表情都难得僵了一瞬。
姜璟尴尬道:“我之前不是同你说过么……”
她小的时候虽然过得不好,但那些对她不好的人却纷纷遭了报应,时间一长,江州老家也没人再敢惹她了。
姜璟最开始也以为是人家糟了报应,后来慢慢察觉,好像有人在保护她。
她道:“我还以为有人一直在保护我……可是那一次做局之后就发现没有。”
想来这件事对她是有些打击的,所以她的表情仍有些惆怅,以至于谢无拘脱口而出:“我去查。”
“诶?”姜璟推拒道,“当年我就已经调查过,不必再费周折了吧?”
“我想再查一次,可以吗?”
谢无拘的眼睛很亮,轻轻看过来的时候带着光。
姜璟侧过头,嘟囔着:“好吧好吧。”
她继续道:“后来我就来长安了。”
侯夫人并不喜欢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她留在长安远郊的卧风观上,美其名曰祈福。
“观中条件想必不太好吧?”谢无拘问。
卧风观位于卧风山山顶,那里地方偏僻,善信稀少,十几个女道全靠在后院道田种些草药为生,生活过得清苦。
“我倒是觉得还好。”她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撑着下巴,双腿一晃一晃,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极甜美的笑容,一双眼睛都开心地眯了起来。
“观中都是正经修行的女冠,这一点就要比长安那些乱七八糟的道观要好,你也知道长安那边有些观里乱得很。”
“嗯。”谢无拘点头。
不止长安,其他好些地方也有这种情况,一些道观寺庙名为修行,实则私底下都是淫观淫庙,专门供给一些富家子弟玩乐。
当今陛下禁止秦楼楚馆后,这些淫观淫庙一时之间甚至在整个大晋都流行了起来。
一直到陛下限制度牒等物品的发放,这股淫邪之风才总算被刹停。
卧风观的生活再如何清苦,也总比那些寺庙道观要好。
想到这里,谢无拘情不自禁点了点头,说道:“是。”
姜璟道:“山上的日子还挺有意思,只是观主不让我去后山,说是那里住进来了一个贵客。我在那里待了十来天,身边没有什么话本可读,总归有些无聊,然后那天,我就去了后山。”
姜璟那时才十四岁,甫一逃离江州那近乎囚禁般的生活,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观中女冠年纪都已大了,修道修得性格平淡,双方平日里没什么交集。
她对后山的“贵客”生出好奇,遂悄悄躲着所有人,跑去了那里。
“我在那里见到了一个人。”
“一个特别特别温柔特别特别好的人。”
姜璟的眼神也情不自禁地温柔下来。
时光越久,她在自己心中的印象反而更加清晰,以至于提起来时,她竟有些词穷,只能不停将温柔和好这两个词堆叠上去。
“她叫谢澹。”
“我是被她的武婢绑到她面前的,她一见我就笑了,说——”
“这样一个好孩子,你们怎么能认为她会伤害我呢?”
祖母一口一个贱婢。
侯夫人摆明了不喜欢她,见她一面都不肯。
绿萝还留在江州。
女冠们又同她没什么交集。
她一直都是一个人,从来没有想过,在这偏远的卧风观,她居然交了平生第一个朋友。
“澹姐姐是那种让人情不自禁想跟她亲近的人。”
可越是这样,就越是让她想要远离。
——大概是因为很少见过光,所以面对这样耀眼夺目的太阳会感到害怕,以至于根本不敢接近。
她有限的十四年人生,有大约十来年都被关在江州那个小小的侯府院子里,以至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子。
绕指柔难缠胜过百炼钢,可怜她小小年纪,在那一日之后体会到了这一点。
那一日见面后,无数东西流水般被送来她的小院子,好吃的东西好玩的玩具好看的衣服首饰,一送就是一大箱。
哪怕姜璟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但那些细致到每样原料的产地都不同的吃食,那些金光璀璨堪比少女肌肤般柔滑的料子,那些精致到每一丝雕刻的花瓣都不一样的首饰,还是让她手烧着了一般赶紧关上盒子。
侯夫人不过赁了一个小院,内里不过一间房外加一个伸手划一圈那么大的小花坛,半天下来她这小院都被堆满了。
姜璟烦不胜烦,一个人又拿不了这许多东西,当即气冲冲跑去后山质问,准备好好骂一骂这等纨绔手段。
就见前一日还温柔可亲生龙活虎的女子一个人坐在池塘边,那些武婢侍女护卫俱被遣散,一副比她还要弱柳扶风的样子。
——然后当头吐出一口血!
姜璟那样小的年纪,对生死是没有什么概念的,这一口血硬生生在她心中吐出生死的界限。
谢澹也没有想到她在,二人相视一笑,少女们的友谊总是来得莫名其妙。
“此后约旬日,侯夫人都没有送东西来,她好像忘了我。”
姜璟笑了笑,看起来已经释然,谢无拘却无端觉得有些难过,恨不得伸手抚平她眼中的难过。
“我隐约猜到她不喜欢我,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知道,我那时什么都没有,只剩坚守着的那一点自尊,我靠着前面的存粮吃了三天,两天后,我晕倒在了房间内。”
等醒来的时候,她已身在后山了。
谢澹眉眼弯弯,捧着本书朝她笑:“你醒啦。”
彼美如何期,寤言纷在瞩。①
姜璟眼睛好像被比太阳还要温暖的光晃到,静静流下两行泪。
她自此留在了后山。
宣平侯府那边也好像彻底忘了卧风观这里还有个大小姐,之后再也没有送过东西来。
“宣平侯没发现?”谢无拘问道。
姜璟低头自嘲一笑:“考上长安女子大学后会放榜,他们是那个时候发现的,不过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呢,最终捉了一吃里扒外的家仆而已。”
她静静地沐浴在阳光下,良久后转头:“其实她那时已中了幽昙了。”
“那个冬天的末尾,我们收集梅上雪,酿了酒埋在梅树下。我们约定来年冬天把酒挖出来,在梅花下共饮。”
“但她没熬到第二个冬天。”
“幽昙已将她全身上下都侵蚀了,药石罔效,御医用尽了所有方法,最后澹姐姐生母同她换血,却也只能延她三年性命,我认识她时,她就只有半年性命了,她来卧风观是等死的!”
姜璟眼中很快蓄起一筐眼泪,她眼睛一眨,不仅没能将那点水汽挤走,反倒流下两行清泪,将她没有表情的表色泄得一干二净,露出底下柔软的内里来。
谢无拘看了看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长叹了一口气。
“别难过。”这句干巴巴的安慰不知为何带了点感同身受的痛苦,以至于姜璟愣了愣,一双带着轻愁的眼睛看过来,逼得谢无拘胸口那口气一泄,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这一咳嗽,又牵动全身伤势,痛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姜璟也不敢过去添乱,扑到桌前倒了杯熟水,慢慢给他喂下去。
丁朝岚一耳朵听出他们这里情况不对,当即推门而入,表情惊恐,看起来比姜璟还要担心。
他手里还提着锄头,甫一这么闯进来好像是准备锤死这对男女。
姜璟:“……”
谢无拘:“……”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山中岁月长,不知不觉将过一月,曲惜舟和丁朝岚种的菜都能吃了,宿小山还没回来。
谢无拘身上的伤已好了五成。他练的心法虽然副作用强大,但当真极为强悍,内伤已好得七七八八,骨头虽然还没长好,但寻常的走走跑跑已经没问题了。
这几日以来,她的精神越发不济,一天十二个时辰有时要晕十个时辰,谢无拘的内力输入进去简直泥牛入海,毫无声息。
谢无拘已经担忧了几日了,好在这谷中生活清净,虽然凡事都需自己动手,但她也一直都高高兴兴的。
这日,夏侯仪从仓库中收拾出来一个大铜锅子,其余四人兴高采烈了一天,前一晚就逮了两只野鸡,捉了两只野兔,还搞了点其他野味。第二天一早就将其中一只野鸡炖上,又把其他的肉收拾好切成了片,还把一月前种下去的菜拔了个干净,只等着中午吃锅子。
谷中有颗之前被雷劈过的老梨树,多年来枯在那里,夏侯一家也从没理过,今次几位外客一来,也不知怎的,枯树上竟生了几朵花骨朵来,几人见状便把桌椅搬到这颗老梨树下,高高兴兴等着锅开。
等锅一开,浓郁的肉香顿时四溢,被关着的杨女三七闻到香气,眉心一竖,不管不顾地又骂开了。
五人都习惯她这样骂人,若无其事下肉下蔬菜,风一吹,枝头两朵梨花整个掉下来,谢无拘不知为何心脏一揪,下意识看向姜璟。
她已悄无声息地歪倒,嘴角竟然还留着一点些微的笑意。
“阿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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