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痛。
极冷。
全身上下好像被浸没在冰水中,冻得姜璟浑身僵硬,张了张嘴迷糊中说了一句“抱歉”,却半点声音都没传出去。
她想伸出手,坚持了半天全身上下都没有搜刮出一份力气,只好僵硬地垂着,倒下时砸到椅子上,转瞬磕出一道青紫痕迹。
谢无拘的心也好似跟着一起被浸在冰水中,砸在椅子上,磕了个粉碎。
他近乎惊恐地接住倒下来的姜璟,捧着那只磕出淤青的手腕,触之一片冰冷,好像一点活人气都没有了……看着怀中女子,他茫然无措地想:我现在应该做点什么?
我还能做点什么?
丁、曲二人何曾见过这闻名江湖的大魔头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二人对视一眼,曲惜舟急道:“谢公子,输入内力!”
谢无拘恍然点头。
他用力地咬了一下舌尖,将漂浮在九天之外的魂魄扯回来,抓住姜璟脉门,内力一股脑的输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上那口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锅子缓慢地沸腾了一下,被关着的杨女三七好像感应到了什么,朗声道:“那小姑娘出事了吧?”
谢无拘猛地抬头看过去。
“唉,可惜了这南疆奇蛊啊,早知道还不如挖出来留给我呢。”杨女三七叹道,“金蝉蛊是南疆至宝,有它就相当于多了一条命。可没了药引,金蝉没能破茧成蝶,很快就会死在寄主体内,就此白白浪费在这小丫头身上,真是可惜。”
这句叹气话彻底打碎谢无拘心里刚刚生出的隐秘的希望。
“丁朝岚,”他轻声道。
“诶诶,在呢。”丁朝岚赶紧回。
“这女人你们想必有用,我先不杀她,但之后我要在云阳狱里看到她。”
云阳狱是大晋龙组的大狱,进了那里的人很少有出来的机会,最次最次也是流放的命。
丁朝岚不敢怠慢,赶紧应是。
杨女三七想必也听过这个地方的名头,立刻住嘴,不敢再骂。
谢无拘再低下头——看起来竟有些狼狈,他紧紧盯着姜璟,内力平缓又持续地传过去,又过了一会儿,总算看到了一点细微的变化——她的眼皮动了一动,手腕上的温度好像也恢复了正常,没有那么冷冰冰了。
少顷,她身体重重的颤抖了一下,然后开始咳嗽,剧烈地咳嗽,咳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如此剧烈的动静却几乎没有什么声音。
叫旁人看来那口游丝一般的仙气好似随时都会断掉一般。
此时头顶太阳已即将落幕,只留了一抹橙色的余晖,细密的白色瘴气慢慢笼罩上来,就在余晖彻底被吞噬时,姜璟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总算睁开了双眼。
谢无拘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就被用力拽住手腕——虽然那点力气于他而言跟小猫没什么差别。
“怎么了?”他温柔又细致地问了一声。
姜璟气息微弱,但她的眼神很亮。
她一双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谢无拘,谢无拘同她对视片刻,虔诚而小心翼翼地将人轻轻抱起来,一股皂角的香气扑面而来,干净又温暖。
是了,他恍惚想起,谷中没有那些香气各异的盥洗物品,只有一棵高大的皂荚树,如今已入五月,这颗皂荚已结果了。
“我带你回房。”
姜璟好像是累极了,又缓缓闭上了眼睛,倾倒在谢无拘怀里,嘴角很浅地勾了一下,缓缓道:“我好像有些对不住他们谷中多年的等待。”
“不过……反正我也快要死了。”
“我也就活了短短十八年,实在说不出什么人生感悟。好在这时已初夏了……我实在不想死在冬天。你知道吗,澹姐姐就死在冬日,她生父失踪,生母受她所累,一年之中要有半数的时间都躺在床上休息,故而……我……我亲手收殓了澹姐姐。”
“那个冬天可真冷啊,我一度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没想到最终还是熬了过来。可见人寿皆由天定,谢无拘……你不要难过,这世上很多事情,本就人力所不能及。”
“阿璟,有一位先天高手在外替你搜寻药引,何必这么悲观?”谢无拘脚步顿了一顿,又若无其事地抱着她朝前走。
姜璟又虚弱地笑了一笑。
死在南疆……好像也不错。
至少无人知晓,那就无人会因此悲伤。
“你想不想回家?”谢无拘轻声问她。
家……么?
家是亲人们共同生活的场所,那哪里是她的家呢?
她没有家。
南疆不是她的家。
她……想回大晋。
她声音很低,但极其坚定:“……我……想回……大晋……”
南疆很好,她很喜欢也很珍惜在绝医谷度过的这一个月平静生活。
可这终究不是家。
如果可以……她还是想回大晋。
“我们现在就回去。”他轻声说。
姜璟只有点头的力气了。
之前在那地下溶洞中,她尚能说出有些不甘的话,此时浑身冰冷,感觉自己当真大限将至,心里说不出的平静和安心。
她是设想过自己的死亡的。
在她做什么侯夫人都不喜欢她的时候。
在谢澹去世的那个冬日。
她曾设想过,自知于此世牵挂甚浅,所以如此平静。
可就在这时,就在这里,她窝在谢无拘温暖的怀抱里,眼角骤然滑落一滴眼泪,哽咽着说:“谢无拘,我好舍不得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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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太极宫,紫宸殿内。
殿内没有焚香,只隐约能闻到艾草的香气。原来是时已夏至,宫中蚊虫渐多,宫女每天早上要给各殿熏艾香。
殿中上首正坐着人。
他穿一身月白色常服,宽大的袖子下露出一双筋骨分明的手,此时手里正拿着越安州灾情奏章。
不久,他放下奏章,皱眉捏着其中一份奏章。
穿着雪青色官袍的男子行礼后道:“陛下,越安州遭遇百年难遇暴雨,导致短短几天锁龙河水位暴涨。此为天威难测,绝非人之过啊。”
皇帝面无表情看他,淡淡道:“越安州遭此大灾,淹死了六千多人,锁龙河大堤溃散,结果你们刑部送来的报告说和越安州官员无关?”
刑部左侍郎坚持道:“陛下,越安州没错。”
“前朝定都京城,哪怕治水,也要保证运河畅通无阻,因此只能将北边玟江部分河道截断,逼得玟江朝南泛滥,泥沙越积越高,水位越来越高,只能流入锁龙河。玟江的堤坝越修越高,锁龙河大堤又何尝不是!”
前朝官员治水,也是主要考虑运河,不顾沿河百姓。枯水期时,失地的百姓在玟江和锁龙河河床处开垦荒地。汛期时两河泛滥,淹没周围土地,沿河百姓苦不堪言。可为了运河的畅通,哪怕治水官员知道自己是错的,也只能将错就错。
皇帝若有所思。
左侍郎继续说道:“张大人出身工部,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知道,再这么下去,不用二十年,锁龙河大堤必然崩溃,吞没越安州!”
“倘若要治水,要么,将越安州的百姓全部迁往他处,任由锁龙河泛滥,可导致的结果就是从此我大晋和南疆只能隔河相望,届时再多的计划也全部灰灰!”
“因此越安州是不能被吞没的!”
“张大人没有其他选择!”
皇帝问道:“你来说说他还能怎么选择。”
左侍郎道:“陛下,我大晋定都江宁府……呃……长安城。”
他的额头冒出虚汗,他是是前朝的官员,有时嘴太快还会管长安叫江宁府,实在搞不懂皇帝为什么在这上面恶趣味发作,一定要改成长安。
皇帝自然不会在这上面苛责,道:“继续说。”
左侍郎这才说道:“咱们大晋海运发达,不依赖运河。张大人正是因此,选择开通玟江故道,他将旧有的十八条故道全部挖通,又堵死现有的部分河道,更拆毁部分挡道的锁龙河大堤,最终令玟江水直接入海,不进锁龙河!张大人之法,与其说治锁龙河,其实是治玟江!但确实是破此局唯一治本之法!”
皇帝徒然松手,轻飘飘把手中请罪折子扔在地上:“你倒是和他说的一模一样。”
皇帝口中的“他”正是如今越安州州牧——张识张慎之。
大晋天下分三十州一城。
一城即为长安城。
三十州中,州牧为最高长官。每一个州牧都是皇帝亲自指定。
皇帝讥道:“张慎之他老子倒是知道这个儿子胆子大,给他取了‘慎之’为字,看来半点没用,不仅没把他的性情压下来还更独了。”
左侍郎也在心中暗骂:这么大的事情,张慎之这个狗东西居然连奏章都没上,擅自就炸了一部分堤坝,这种大工程,这种千秋之举也是他一个人能完成的???现在好了吧,越安州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暴雨,一下子把堤坝冲垮了!幸好出事的人不多,不然不要说他那身紫衣了,头颅都得被摘下来!孤臣做成这样寒碜谁呢!闹出大乱子了吧!更气的还是哥几个还得给他擦屁股,真是操蛋!!
皇帝又从一叠调查奏章中拎出一份:“来,说说看,张慎之写了调查单,把所有责任揽在揽在了他自己身上,你们刑部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假设,认为张慎之遭人蒙蔽?”
这回总算来到了左侍郎的专业领域,他立刻道:“这是我们根据张慎之的性格和过往行事做出的推论!”
“张慎之其人正直刚强,不畏权势,人生理想便是百姓生活安定,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他年纪是轻,但也是和陛下和我们一起从风雨中走出来的老人了,这样的张慎之怎么可能不上奏就干出擅自炸毁锁龙河大堤这种事?他就这般不信任陛下,不信任我们朝中这些人?”左侍郎笑道,“故而我们刑部有此猜测。”
但调查官员这种事不归刑部管,所以他们唯一做的就是做出猜测写个调查报告再转交给检查院。
——大晋有规定,三公六部皆无权调查朝中官员,本朝将都察院改名为检查院,只有检查院诸御史才有调查权。
皇帝遂点头道:“此案转检察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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