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魁梧的容煊同王氏一起坐在上首,一改往日的沉默与威严,面带怜惜地看着王氏身旁的少女。
屋内的氛围略显凝滞,王氏的抽搭声时不时响起,余下众人神色各异,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
银珠瞪大眼睛盯着那少女看,如此相似的五官和眉眼,任谁见了都会认定此女是老爷、夫人所生吧。
她看着夫人护心肝似地把少女搂进怀中,想起这些年夫人对自家姑娘的种种冷漠与无视,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
就在这时,王氏身旁的张嬷嬷看见了她们。
张嬷嬷在王氏身边耳语几句后,王氏看了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怎么来了?谁让你进来的?”
王氏待外人向来和善,屋内其他人乍然听到王氏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厌恶,俱是一愣,面面相觑过后,神色复杂地望向容华。
容华收起纷繁的思绪,顶着众人的目光缓步上前,面带微笑来到王氏面前行跪拜礼:“今日十五,女儿来给母亲请安。”
王氏想起这规矩还是自己定的,被噎了一瞬,恨恨地撇开头,不再看跪在地上的容华。
王氏不开口叫人起来,其他人也不好越过她,容华只能一直跪着。屋内的气氛一再凝滞到极点。
窗外的阳光一束束照进来,容华跪在光影下,细细的尘埃浮在空中不停地打着转,一点点落在了月牙凤尾罗裙上。
容煊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容华,又瞧了眼王氏身边黑瘦的少女,长叹一声,开口道:“地上坚硬,华儿还是先起来吧。”
王氏见丈夫对容华心有不舍,激动地拉过身边的少女,“老爷,你看清楚了,容英才是我们女儿,她在外吃苦受累多年,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寻回来,你可不能为了别人寒了她的心呀!”
别人?容华猛地抬头。
虽然早在进门看见容音时,就已经猜到自己并非王氏所出,可到底在她跟前养了十几年,叫了十几年的母亲,总该是有情分在的,怎么就成了别人呢!
见容煊不说话,王氏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地上的容华,厉声道:“你本是猎户之女,十六年前阴差阳错进了容府。这多年的荣华富贵本是英儿的,是你一直鸠占鹊巢。如今我即已寻回英儿,断没有留你在跟前的道理!”
被事实震懵的银珠,听到王氏这番话后,猛然清醒。老夫人把姑娘当眼珠子般疼,若姑娘真让夫人赶了出去,她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银珠膝行上前,拉着王氏裙摆,“夫人,我们姑娘虽然不是您所生,可这些年她一直拿您当亲生母亲呀。姑娘每月心心念念就盼着十五这天能来见见您,说上几句话,孺慕之心天地可鉴啊!”
王氏不知是被银珠的话打动,还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有点飘忽。
一直默不作声的容英摇了摇王氏手臂,小声道:“娘,女儿今日才刚回来,还有很多话想对您和爹爹说,这些事留着以后处理吧。”
王氏听见女儿声音,陡然回过神来。
她看了眼容英,又斜了眼跪在地上的容华,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样貌气度还是学识才艺,容华都远胜过她的女儿。
这怎能叫她不恨!
即便当初是她换的孩子,一个猎户之女凭什么比她女儿过得还好!王氏寒着脸扯过裙摆,不再理会地上的银珠。
容煊几次开口想说点什么,瞥见王氏身旁干瘦的容英,心一软许多话到了嘴边,又给生生咽了回去。
屋内再一次归于沉寂。
起初的震惊已然消散,容华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随着时间流逝,艳阳高照,她的影子越发短小,只消阳光再偏移,这影子便消失了。
在影子消失的那一刻,她站起来直视王氏,不卑不亢道:“今日之前,我一直不明白从小到大母亲为何那么厌恶我,甚至连多看我一眼也不愿意。我一直以为是您性子冷的缘故,如今看到您是怎么对容英的,才明白,原来母亲早知我并非您亲生。”
容煊听到这里,不再沉默,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王氏。
在座众人因了这句话,想起多年来王氏对容华不合常理的态度,目光中也不禁带上了几分审视。
王氏感受到容煊异样的目光,心咯噔一下,短暂的慌乱过后,她梗着脖子冷声道:“你说那么多,无非就是想继续留在容府。不可能。”
“一看到你,我就想起我的英儿在山窝窝里风餐露宿了十几年,而你却穿金带银在容府享清福,这心就疼的喘不上气。”
说到这里,王氏仿佛真的疼痛难忍,以手抚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容英见了一边给她顺气,一边开解道:“娘,我过的不苦,好着呢,您别难过了。”
王氏抱着容英,念了句我可怜的女儿,就开始呜咽哭泣。
容煊本还有一肚子的疑问,见妻子抱着刚认回来的女儿哭作一团,悲戚涌上心头,再也顾不上其他,只得把头转向一边。
容华有一瞬间怔愣,这些年唯一困扰她的便是王氏的疏离冷漠,如今知道了真相,原本应该很难受才是,她却有种不出的释然。
也是,既非母女,自然也就不能强求母女之间亲密无间的情分了。
虽说王氏对她苛刻不亲近,总归没有虐待过她。
在众人惊乍的目光下,容华缓缓跪下,“古人云,生而不养,断指可还。生而养之,断头可还。不生而养,百世难还。”
“感谢母亲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容华无以为报,唯有磕头谢恩。明日我会自行离府,还请母亲不要为此事忧心。”
话说完便对着王氏磕了三个响头。
“华儿”容煊再也坐不住了,上前扶起容华,痛心道:“休得胡说,我容府多养一个女儿还是养得起的,你且先回漪澜院,不要多想,父亲自会处理妥当。”
容英一听这话倏地抬头,惊诧过后眼中恨意一闪而过。
容华还欲再说些什么,容煊不等她开口,吩咐银珠,“快扶你主子回去歇着,仔细伺候,不可怠慢!”
银珠没想到板上钉钉的事也能有转机,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又怕夫人多说几句老爷会反悔,拖着容华逃荒似地出了林栖阁。
容华一走,容煊便恭敬地将大房二房的两位嫂子,连带着几个侄女一道请了走。
屋里只剩下王氏母女和张嬷嬷,一时间相顾无言。
容英见容煊面色不霁,挪步上前,试探着问:“爹爹,英儿回来是不是给您带来了很多麻烦?”
王氏看着女儿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针扎似地疼。
她的女儿本该是高门大户里的千金,落落大方、端庄淑雅。却因她一时错念,流落在外蹉跎了这许多年。
现在别说是把无辜的容华赶走,即便是要了她的老命,她也是肯拿去补偿给女儿的。
“傻孩子,你能回家,爹爹很开心。”
容煊摸了摸容英粗糙的头发,看着她身上的粗布衣裳,眼睛酸涩难忍,自责道:“是爹爹不好,现在才找到你,让你在外吃了多年苦,爹爹一定会尽力补偿你的!”
容英听了一个劲地摇头,笑着说:“女儿不要补偿,只要能待在爹娘身边,女儿就已经很满足了。”
即便是第一次见面,到底血浓于水。容煊看着与他有着几分相似的眉眼,听着最简单的诉求,拳拳慈父心霎时攀到顶峰。
“来日方长。”他拍拍容英的手以示欣慰,回头吩咐张嬷嬷,“快带小姐下去梳洗一番,再准备些精细的点心,小心伺候着。”
容英跟在张嬷嬷身后一步三回头,小鹿般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王氏和容煊,把他们的心都融化了。
待容英的身影消失在珠帘外,王氏迫不及待道:“虽然英儿什么也没说,可她过的什么日子,你不会看不出来。容华必须离开,她不走,真假千金势必会处处被拿来比较。”
“我可怜的英儿打小跟着猎户,自然比不得养在府里的容华,你若强留她下来,就是存心让英儿难堪,想逼走英儿。”
容煊苦笑一声,想他堂堂刑部尚书,面对穷凶极恶的罪犯也不曾如此束手无策过,如今对着家中妻儿,倒是两厢为难,里面不是人了。
他尝试着做最后努力,“华儿虽不是亲生的,可到底在身边养了十几年。就算是阿猫阿狗,这么多年也该养出感情了,哪能说赶走就赶走。更何况当年抱错时她尚在襁褓,又与她何干。”
“你还有脸和我提当年?”
想起过去种种,王氏心生怨怼,哭着嚷道:“若不是你宠妾灭妻,纵容凌烟阁那个贱婢,我会被气得早产?英儿会出生在破庙?孩子会抱错?”
容煊第一次见温柔贤惠的王氏如此歇斯底里,一时间心乱如麻,来不及细想,只觉的这笔糊涂账归根结底是自己种下的。
如今只能好好哄着王氏,不叫她再伤心。
王氏推搡着容煊,哭得不能自己。直到容煊再三保证送走容华,她才渐渐破涕为笑。
张嬷嬷引着容英去了林栖阁最大的隔间。
丫鬟们准备好沐浴所用物件,便被容英以不习惯沐浴时有人在旁给遣了出来。
坐在浴桶里,恰到好处的水温让她浑身舒坦,这是下山后,三个月来第一次沐浴。
容英把脚尖翘起,勾起一团水花,哗啦啦的水声像极了山涧溪流。那时她还如精灵般在山间轻舞,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只可惜,一眼心动,精灵看上了这世间的男子。
她不顾父亲劝阻偷跑下山,凭着那人留下的只言片语追随而去。
到了京都她才发现,这世上还有门当户对一说,也第一次真切体会到被羞辱是什么滋味。
一山不容二虎,为了这所谓的门当户对,为了争夺爹爹的宠爱,容英轻轻呼出一口气,假千金一定不能留在容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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