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沈阙音提着换了清水的桶回来了。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白皙,只是耳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红晕,眼神也有些闪烁,不敢与裴倦生对视。她默默地重新开始擦拭,但动作明显比之前更拘谨,也更沉默。
裴倦生也重新扶好梯子,两人之间又恢复了安静。但这次的安静,与往日截然不同。空气里仿佛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微妙的张力,混合着未散的尘埃、清苦的药味,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少女的皂角清香。
擦拭完高处,还需要清理书架本身的浮尘。沈阙音搬来一张凳子,踩上去,开始逐格擦拭书架上的书籍和隔板。这次裴倦生没有再去扶,只是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静静地看着。
阳光缓缓移动,光柱的位置发生了变化,照亮了另一排书架。沈阙音的身影在光影中移动,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她擦拭得很认真,很仔细,对待那些书籍,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裴倦生看到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边角有些破损的《杜工部集》,小心地用干布拂去书函上的灰尘,又用手指轻轻抚平卷起的书角,那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忽然,他的目光被沈阙音正要擦拭的一个书架角落吸引。那里,在一排厚重的史书后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沈阙音也发现了,她踮起脚,小心地将那样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普通的青布缝制的布袋,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已经磨得发白。布袋口用一根同色的细绳系着。
沈阙音拿着那个小布袋,脸上露出一丝疑惑,显然不记得这是何物,又为何会藏在此处。她犹豫了一下,解开了系口的细绳,从里面倒出几样小东西。
一枚已经失去光泽、但雕刻着精细缠枝莲纹的银质小锁,只有指甲盖大小,像是孩童佩戴的长命锁配件。
一小卷用红丝线仔细捆扎的头发,细软乌黑。
还有一片已经干枯发黄、但形状尚且完整的玉兰花花瓣,薄如蝉翼,似乎一碰即碎。
以及一张折叠得很小的、边缘已泛黄毛糙的纸笺。
沈阙音展开那张纸笺。上面的字迹是清秀的小楷,墨色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暗淡,但依旧清晰可辨:
“吾儿阙音周岁誌喜。愿儿如莲,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愿儿如兰,空谷幽香,不为莫服而不芳。此生但得平安宁静,足矣。母字。”
落款的时间,是十几年前的一个春日。
沈阙音拿着那张小小的纸笺,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怔怔地看着上面的字迹,手指微微颤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瞬间涌起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茫然、追忆,以及一种深切的、几乎难以承载的悲伤。她的眼眶迅速泛红,水光在其中积聚、闪烁,却倔强地没有掉落下来。
裴倦生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虽然看不清纸笺上的具体字迹,但从沈阙音的反应和那几样充满纪念意味的小物件,已然猜到了七八分。这大概是她的母亲,在她年幼时藏于书楼的一份寄托着祝福与期望的纪念,或许连沈老先生都未必知晓。在经年累月的尘埃之下,这份深藏的、温柔的旧物,就这样在不经意间,重见天日。
他看着沈阙音强忍泪水的侧影,那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承受着无声的巨大冲击。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情绪外露的样子。平日里的她,像一口古井,幽深难测。而此刻,井水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波澜骤起。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安慰这个突然被往事击中的少女。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感受着她那份无声的、沉重的悲伤。
沈阙音就那样站着,看了那张纸笺很久很久。最终,她深吸了一口气,极其小心地、仿佛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将纸笺重新折好,连同那枚小银锁、那束头发和那片干枯的花瓣,一起放回青布小袋中,仔细系好袋口,然后紧紧攥在手心,贴在了胸前。
她转过身,看向裴倦生。眼圈还是红的,但泪水已经被她逼了回去。她的眼神里,多了些裴倦生看不懂的东西,像是骤然间明白了什么,又像是背负了什么更沉重的东西。
“让裴少爷见笑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裴倦生摇了摇头,轻声问:“是……令堂的旧物?”
沈阙音点了点头,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小布袋,低声道:“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落下,却重重地砸在裴倦生的心上。
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从未听她提起过母亲。原来,她那份超乎年龄的沉静和坚韧背后,也藏着这样的缺失。
“平安宁静……”沈阙音喃喃重复着纸笺上的字眼,唇角泛起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这世道,求一份平安宁静,原来这样难。”
这句话,像是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裴倦生心中某种共同的情绪。是啊,平安宁静。他的家族,他的理想,沈阙音的书楼,在这大时代之下,何尝不都是在风雨中飘摇?个人的微小愿望,在时代的洪流面前,显得如此奢侈和无力。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窗边,倒了一杯方才沈阙音为他准备、尚有余温的茶水,递到她面前。
沈阙音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杯茶。她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温热的杯壁透过指尖,传来一丝暖意。
“谢谢。”她低声说,双手捧着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那点温度。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单纯的安静或尴尬,而是弥漫着一种共享的、对命运无常的淡淡悲悯和理解。阳光渐渐西斜,颜色变得暖黄,将书楼内的尘埃都染成了金色。
接下来的打扫,在一种更加沉静的氛围中进行。沈阙音将那个青布小袋仔细地收在了贴身的衣袋里,然后继续默默地擦拭。她的动作依旧轻柔,但裴倦生能感觉到,她的心境已然不同。那不仅仅是在打扫书楼的尘埃,更像是在擦拭一段被尘埃覆盖的往事,以及那份深藏在往事中的、沉甸甸的期望。
打扫完毕,已是傍晚。书楼内虽然依旧陈旧,但空气清新了许多,积年的沉闷感被驱散了不少。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整个空间渲染得温暖而静谧。
沈阙音将工具归置好,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到裴倦生面前。她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坚定。
“今日,多谢裴少爷了。”她轻声说。
裴倦生摇了摇头:“我并没帮上什么忙。”反而添了乱,他在心里自嘲地想。
沈阙音看着他,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母亲希望我平安宁静。我会守着书楼,只要它在一天,这里就有一天平安宁静。”
这话,像是说给裴倦生听,又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裴倦生心中一动。他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忽然明白了。她的坚守,不仅仅是为了祖父,为了家族的传承,也是为了完成母亲那份最简单、却也最艰难的期望。在这动荡的时局里,守护这座书楼,就是她守护内心那份“平安宁静”的方式。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出了书楼。夕阳将他们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长。寒意重新袭来,但裴倦生却觉得,胸腔里似乎没有那么冰冷和憋闷了。
回到小院,仆役已经点起了灯。中药的苦涩气味依旧弥漫,但裴倦生第一次觉得,这味道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坐在窗边,没有立刻点灯,只是望着窗外沉入暮色的古镇。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沈阙音那句话,以及她强忍泪水时微红的眼眶,还有她发现母亲旧物时那脆弱又坚强的神情。
这个看似平静如水的江南女子,内心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丰富,也更加坚韧。他们像是两条原本平行的线,在这座被时代遗忘的古镇偶然相交。他带着外界的风雷和病弱的身体,她守着内心的宁静和沉重的过往。这一次意外的打扫,这一次不经意的靠近,这一次尘封旧物的发现,仿佛在他们之间,架起了一座极细微、极脆弱的桥。
桥下,是深不可测的时代洪流。而桥上,是两个年轻的生命,在寒冬来临之前,偶然交换的一点温度。
夜色,渐渐浓了。远处,似乎传来了隐约的、呜咽般的风声,预示着真正的严冬,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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