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守粮仓。
王实礼正站在外面对着几个户部小吏颐指气使,他随手翻着厚厚的粮册,眼皮却开始打架。
周自野带着几名周铿的亲信侍卫,步履沉稳地踏入这里,他一身墨色劲装,腰悬长刀,面容沉静,与在书房时别无二致。
“王公子。”周自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王实礼耳中。
他被吓得原地打了个激灵,差点一个后仰翻下去。看到是周自野,他白眼一翻张嘴就骂:“你吼什么吼!吓死我了!”
王实礼拍着胸脯边静神边没好气问:“你干嘛来了?”
“奉枢密使周大人钧令,协助王公子清点粮册,监督放粮,确保万无一失。”周自野公事公办,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粮袋和周围严阵以待的士兵,最后落在那本厚厚的粮册上。
“你看呗看呗看呗,我又不拦你,摆什么官架子在这。”王实礼嘴里鼓囊,顶着周自野的眼神又老老实实绕到旁边去。
“开始吧,王公子。粮车既已入仓,当尽快核对数目,也好按周大人之令,有限放粮。”
“哦。”王实礼应了声,随后指挥小吏搬来桌椅,将粮册摊开。他自己则站在周自野侧后方,时不时偷瞄他。
周自野看似专注地盯着粮册和粮袋,实则却在观察,他能感觉到当地官吏的紧张,甚至可以说是害怕。
他没忍住在心中冷笑。户部的账,枢密院的手,这粮册里若没有猫腻才是怪事。二叔让他“看着”,何尝不是一种警告?
他向来都知道那些肮脏的事一定少不了周家。
他必须表现得毫无异样,同时……找到那个机会。
粮仓外围,唐琦等人就守在远处沉默地注视这边。
虎行澈烦躁地来回踱步,拳头捏得咯咯响。
“看得见摸不着,姓周的就是要活活吊死大家。”他忍不住低声道。
唐琦按住他的肩膀,轻扫粮仓周围:“那么着急做什么,周铿设下此局,就是等着我们沉不住气,硬闯是下下策。”
叶迁的目光则落在粮仓侧面的某处。
“我看见他了。”叶迁突然低声说。
“他进去了。”沈知清眼神一直跟着那人,直到他彻底消失不见。
唐琦没有说话,程君实偏过头感受到了他的不安。
“你不信他?”程君实悄声问。
唐琦摇着头,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只是闷闷道:“我更希望,他没有来津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程君实拧着眉心,一旁的叶迁倒是接话开口:“我信他。”
沈知清看他一眼没说话,唐琦忽地一下乐出声:“你信有什么用,他最好自己相信自己。”
唐琦抱着手臂,嘴角挂着一丝惯常的、却毫无开心的笑,眼神淡漠:“他来津南就代表,周家的一切他已经彻底卷进去了。是非对错我们又能以什么立场审判他呢?周自野……早就身不由己了。”
“不过他既然主动请缨,便一定有了决定,他能在周铿眼皮底下翻出多大的浪,就看他本事了。我们也不能干等,”叶迁目光忽然一凝,粮仓侧门有个穿着户部小吏服饰的人影,在守卫换岗的短暂间隙,朝他们这个方向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
唐琦不动声色,手指在袖中轻轻捻动。
粮仓内,核对终于告一段落。当地粮官擦了擦额头的汗,强笑着对周自野说:“周大人,大致数目已清点完毕,虽有路上损耗,但尚在户部许可范围之内,粮册核对无误。您看?”
周自野点点头,目光平静无波:“辛苦,粮册既已核对,只是——”他话锋一转,指着旁边一堆刚刚拆封检验的粮袋,“方才验看时,这几袋米,似乎成色与入库记录上标注的新粮略有差异。”
粮官心头猛地一跳,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强装镇定:“啊,这个——许是路上颠簸,或是仓储略有不当,些许陈化也是有的,不影响食用,无碍大局,无碍大局。”他试图轻描淡写。
“赈灾粮关乎性命,岂能马虎?”周自野语气依旧平淡:“王公子既负责粮册,当再仔细核查这几袋的批次和入库记录,是否登记有误,周大人最重‘无错’,这粮的新陈,亦是错的一种。烦请王公子亲自去库房深处找出这批粮的原始入库签押单,再行核对。”
王实礼手指一翻:“啊?谁?我吗?”
他目光直视王实礼,后者一撇嘴忙摆手道:“哎呀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还没休息一会就要干活,王实礼心里憋着一股气,他狠狠看向那边的粮官:“你还愣着干嘛,没听见周——大——人——说的吗?还不快去查!”
王实礼故意拖长调子,阴阳怪气着周自野,他最讨厌摆官架子的人了。
那粮官被王实礼一叫心中紧张,想拒绝却找不到理由,他只得咬牙道:“是…是,下官这就去查!”走前忙给了身边小吏眼神,示意他看好粮册,自己则带着一脸晦气,在两名周铿亲兵的陪同下,匆匆走向昏暗的粮仓深处。
周自野这招恰好将王实礼支开,现在正是好机会。
就在王实礼转身离开,众人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的瞬间,周自野假装无意地向前踱了两步,靠近堆放粮册的桌案。他拿起桌上一支蘸了墨的笔,装作要写点什么,手臂自然垂落,宽大的袖口拂过桌面边缘。
一枚旧铜钱悄无声息地从他袖口滑落,滚落在桌间夹缝里,位置极其隐蔽。周自野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连站在桌案旁的那个小吏都未曾察觉。
然而就在周自野以为万事无忧的时候,突然对上的一双眼睛让他霎时慌了神。
门外王实礼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遭了。
在王实礼那个位置,一定能把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周自野心下一凉,恐惧令他僵在原地半点动弹不得。
他极轻地喘着气,就在周自野焦急想着对策的时候,王实礼突然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只是转过身,然后慢慢悠悠朝前走了。
他走后周自野才像得救般长呼一口气,他稳下心神,假装若无其事地放下笔,用指尖极快地在自己的佩刀刀柄上轻轻敲击了三下——这是他曾与唐琦年少时约定的暗号之一。
粮仓外,一直紧盯着侧门的唐琦眼神突然低嗬一声:“粮册桌案方向,有东西留下!”
唐琦没有丝毫犹豫:“路觉真!”
“在!”路觉真立刻应声。
“看到粮仓东南角那个缺口没有?守卫刚换过去,背对着这边,你嗓门大,现在立刻对着那边排队的百姓喊——就说看见有老鼠从粮仓里叼出白米往那边跑了,动静越大越好!”
“啊?老鼠叼米?”路觉真一愣,他虽然不懂为什么,但执行命令一点不怠慢:“明白!瞧好吧!”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
“哎呀我的天呐!快看呐!好大的耗子!从粮仓里钻出来的!叼着白花花的大米往那边破房子跑啦!老天爷啊,赈灾粮都喂耗子啦!!”
这一嗓子吼得痛快,他声音带着凄厉,怎么听怎么可怜。
那边本就神经紧绷,对粮食敏感至极的灾民队伍瞬间骚动起来。
“什么?耗子偷粮?!”
“白米?!”
“在哪儿?耗子在哪儿?!”
无数道饥饿、愤怒、惊惶的目光齐刷刷射向路觉真所指的方向——正是粮仓东南角那个相对僻静的、靠近低矮民房的角落。人群立刻本能地朝着那个藏粮的方向推搡而去。
“拦住他们!”
“不许乱!退后!”
守卫在那里的士兵猝不及防,瞬间被汹涌的人潮冲得阵脚大乱,厉声呵斥着,挥舞着刀鞘试图维持秩序,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就在这骚动爆发的同一瞬间,唐琦借着混乱人群和士兵被吸引视线的刹那贴近了粮仓侧门,守卫的注意力根本没往他这看。
他的手极其灵活地一探一收,那枚被周自野置于桌案间隙的旧铜钱便已落入他的掌心。得手之后,他毫不留恋,身影一闪,再次融入墙角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人趁着混乱终于逃到了别处,唐琦迅速查看起了手上的铜钱,几个脑袋也同时凑上来。
路觉真摩挲着下巴,装作神情凝重地道:“嗯......嗯......嗯...”
虎行澈白他一眼:“看不出来就看不出来,又没人会笑话你。”
路觉真果然一挠脑门嘿嘿两声道:“铮野兄,那个人干嘛留个铜钱给你?这铜钱有什么秘密吗?”
“铜钱本身不是秘密,铜钱上面的东西才是。”唐琦说。
他把铜钱放在掌心,摊开给众人看,几双眼睛看过来,程君实率先疑惑开口:“这…这是……两粒米?”
那铜钱上面恰恰好被周自野黏上了两粒米。
“这算什么线索?难道是想告诉我们米有问题?”虎行澈又问:“那为什么要给两粒呢?一颗不就够了?”
“因为这两粒米根本不一样。”沈知清淡定开口。
众人看过来,沈知清面色镇静地拿起那两粒米道:“这两粒米时期不同,一粒是陛下派过来的新粮,另一粒明显是陈粮。”
路觉真看着沈知清手上那近乎一模一样的米目瞪口呆,这是怎么看出来不一样的?
虎行澈摁回他惊掉的下巴幽幽开口:“粮食这一块,沈姐姐可是专家。”
“看来突破口就在王实礼被支去查的那批陈粮的原始入库签押单上,姓周的想用陈粮顶账,中饱私囊,再把烂账和民变的罪名一起扣我们头上。”唐琦说。
粮仓深处,周自野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他听到了外面巨大的骚动,他知道那是唐琦几个做的。周自野微微侧目,重新看向王实礼消失的方向,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我已经,尽全力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4章 燃尽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