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噩梦仿佛下了趟地狱油锅,高热不退。
顾见辞醒来喉咙肿痛,一时发不出声,只得自己下榻倒茶。
方才挑帐,一盏温水送进了手里。
他恍惚饮尽,紧紧攥着杯盏。
尽力平复嘶哑喉咙,才缓慢道:“找不到出府的路,可以去问卓雅,我就不去送你了。”
谢君凝看着他,“你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顾见辞摇头。
谢君凝沉声:“听说你要跟太子联合,送权送势,还要送他当皇帝。”
顾见辞缄默不言。
谢君凝:“听说你情愿偏居一隅,只要太子能够保全朝中肱骨栋梁。”
顾见辞垂眼叹息。已知必是卓雅等人欲挽留她,说了不少内情。
谢君凝更进一步:“你自己伸伸手就能办到的事,却要请托他人。所以顾见辞,为什么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帝位,是因为我吗?”
她一把将他抵在床头,伸手去探他额头,被滚烫温度惊到,顾不得逼问审讯,转身就要去找大夫。
顾见辞伸手拉住,指了指床头。
谢君凝看着凉透的药,惊觉或许是放了一夜。
寒着脸瞪他:“你疯了?为什么不吃药?”
说着将药碗硬塞到他手里。
凉了也必须喝,厨房再煎一碗不一定熬到什么时候,人能不能挺到还两说。
顾见辞摸到碗是温的,便知她用内力催热了。
人生病时候总是格外任性糊涂,为什么不肯吃药,赶走所有人,他说不清楚。
或许只是想知道,被烧死是什么感受。
可他确信自己并不真想死,特别是在看到她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
饮尽放下碗。
他神思发散说:“我与大哥并非是你死我活。小时候为了太傅们的一句夸奖,你追我赶的啃书,比谁睡得更晚,但彼此过得都很是痛苦。”
“后来读完了启蒙书,隐约认清了自己不过是大人们推出来争斗的傀偶。便开始有了几分默契,约定俗成的各赢一次。”
“少时我闯了祸,偶尔推他出去背黑锅,他也不曾将我供出。大约是圣贤书读进了骨子里,自认比我大半岁,作为兄长有照拂弟弟的义务。”
很感人的兄弟情,但谢君凝不在乎。
她坐在床边审看他:“所以你送太子皇位,是为了报答他的小恩小惠,还是为了跟我远走高飞?”
顾见辞不消多想:“为你。”
谢君凝多疑的拿掉抵在他咽喉的簪子,“现在呢?”
“还是你。”
他一把将她拥进怀里,疲态不掩。
“大哥死了,羚都最后究竟如何?我尚无十分把握。你回朔北吧阿凝,若我周全下来,年前便去见你。”
谢君凝脱口而出,“好。”
他些许不舍掩盖,轻轻放开她。
谢君凝却目不斜视,“但我要你赢。有两全其美的结果当然很好,若没有,你也会是个好皇帝。我会在朔北看着你,你的每一分政绩,都是洒在茫茫雪原的媚阳。”
顾见辞眸光漆黑,许久颔首,“我答应你。你也应我,等我到过年。”
“好。”
她攥紧指甲,不许自己回头。
*
出城门,摆脱了王府眼线。
谢君凝掀帘下车,将大半行李分给小赵,只带上一匹马:“你自己上路,我要去别的地方办事。”
小赵眼睛红肿,死死扯着她缰绳不肯松。
谢君凝板脸要训斥。
小赵猛地从怀里掏出信纸,是他追去火海时捡到的:“师父说了,堡主跟夫人已经死了!回不来了少主,你此刻追去摩迦河有什么用?”
“冰面上家里人已经翻找了个遍,只有堡主跟夫人的残剑。死心吧!跟我回谢家堡,这是师父给我的命令!”
谢君凝一把抢过缰绳,翻身上马:“我不信!除非找到爹娘的尸体,否则我绝不回家!”
眼泪坠入烟尘,那些压抑的,不敢在王府中表露的情绪,骤然失控。
她在马上死死咬牙,风驰电掣。
半天奔波,一直到正午都没有停歇的意思。
跟在她身后的人却受不住了,一支箭射在马蹄正前方。
谢君凝马上回眸,看着带人走过来的韩公公。
“谢姑娘,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陛下他惦记着你的恩情,想请你入宫详谈。”韩公公眼纹绽如菊。
谢君凝冷脸说:“不必了,好狗不挡道。”
韩公公躬身:“可是与您同行的那位小厮,如今应该已经身在宫中了。姑娘若不去,只怕他孤身一人惴惴不安啊。”
*
兴明宫,含元殿。
宫人将金玉珠帘挑开,香炉袅袅起青烟。
顾熹特地修了胡须,容光焕发,微笑上前抓住她的手,搀道:“免礼。”
谢君凝岿然不动抽回手,“陛下若承草民的救命恩情,还请放了家仆,让我二人北去。”
“放心,你的小厮朕已经好生安置下去。”
顾熹觑她一眼,眼神转动:“只是,日前刑部查出百里镖局走私军铁,流往辽国。怕是要等此案落地,才能放谢姑娘跟你那小厮回谢家堡去。”
心中一沉,她却面无表情道:“百里镖局走私,陛下不去抓镖局当家。留我何用?”
顾熹别有深意道:“听说百里镖局多年前无力经营,乃是谢家堡出资盘活。”
“镖局一时经营不善也是常有。”谢君凝不卑不亢。
“江湖儿女同气连枝,谢家堡不过是借了一笔钱给百里镖局周转,百里镖局渡过难关后,这笔钱亦已清还。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罢了。”
顾熹视线落在她脸颊,若有所思点头:“竟是如此。谢姑娘放心,你对朕有救命之恩,朕一定会彻查清楚还谢家堡一个清白。”
“在此之前,就要委屈你留在宫中小住了。”
韩公公应声上前,笑眯眯恭请:“谢姑娘赶了一天路,风尘仆仆。陛下特赐你汤泉宫沐浴,老奴引你过去。”
吃过的亏仍历历在目。
谢君凝兀的看向顾熹,凤眸含疑:“我沐浴不喜欢别人伺候。”
顾熹讪讪,摆了摆手。
宫里的衣裳繁琐复杂,谢君凝沐浴更衣后一路走,将身上挂着的环佩叮当扯了个干干净净,令韩公公带她去见小赵。
韩公公着急忙慌跟在后头捡首饰,这一件件可都是皇帝精挑细选出来的。
把人带到地方,擦了擦汗:“谢姑娘好生歇息吧,明日陛下欲邀你赏梅花。”
谢君凝置若罔闻,一把关上殿门。
她环视四周,推开偏殿门。
小赵睁大了眼,“少主?”
谢君凝上前解开他被绑的手脚,“把百里镖局的账本拿给我看。”
她一个字也不信皇帝说的。
百里镖局这些年确实是谢家堡在暗中把控,却根本没有任何理由通敌。
小赵抓着账本犹豫。
谢君凝一把抢过来,翻看。
指着上头记录问:“是不是被人修改过?期间账本可曾离过你的身?”
小赵摇头如鼓。
谢君凝咬牙不信,“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告诉我这笔款项支到了哪里?”
小赵心虚低头。
谢君凝的心逐渐凉了下去,“你不要告诉我,家中当真暗向辽国运输军铁?”
小赵顾左右而言他,“少主还记得你那位大师伯吗?”
谢君凝一顿,追忆着:“上次见到他还是在七年前,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他的面目了。大师伯跟此事又有何关系?”
小赵目光渐渐坚毅,“我不知道家中究竟有没有向辽走私军铁,多年来百里镖局的账,都是师父亲自审计的。”
“但我知道,我离开谢家堡去百里镖局收账本之前,堡主跟夫人是接到了大师伯的信,才决定去摩迦河的。”
谢君凝猛然间像是疏通了堵塞,记忆如百川入海一段段连接。
她想到了七年前,大师伯带着两名徒弟的那次到访,虽不知道那两位徒弟的名姓。
但她还记得,那衣饰上奇特的纹饰。
金色的格桑花……只有在辽国都城勐川才生有这样颜色的格桑花。
倘若如此……
谢君凝离开了偏殿,魂不守舍的坐在床边。
辽帝宇文闳膝下正有两名皇子,倘若大师伯为宇文皇族效力,那么爹娘、义父还有谢家堡,又怎么可能与辽国脱得了干系?
所以走私军铁是真——
所以爹娘才不肯援助顾见辞——
所以,她自作主张帮了顾见辞,害得宇文铎兵败如山倒。
所以,大师伯写信邀爹娘去摩迦河兴师问罪……
所以,是她害死了父母——
不!
谢君凝猛地扯开被子蒙住头,不会的。家中那么多人都没在摩迦河找到父母的尸首,她不信是真的。
北风穿过殿廊,其声如泣,呜咽整宿。
韩公公一大早带着华服珠玉,门外紧张清咳,预备好的笑脸还没用上。
门已被谢君凝从内拉开。
他连忙使唤身后宫人把东西送进去,“怕谢姑娘没有换洗衣物,这些全是陛下的恩赏。”
谢君凝只以眼神扫过都承盘,全程配合宫人梳洗。
韩公公惊讶她态度陡转,试探开口:“正午日光如沐,陛下欲在梅苑设宴聊表感谢,谢姑娘千万赏脸一二。咱们这些个奴才的脑袋,可全在系在姑娘身上了。”
谢君凝扯了把曳地宫裙披帛,侧目看他故作拭泪:“我现下就想要见皇帝陛下。”
韩公公一愣,“这?恐怕不是时候。”
谢君凝顿时冷脸:“那就别怪我不给韩公公面子了,赏梅宴谁乐意去找谁去。”
韩公公急忙解释:“不是奴才不肯带谢姑娘去,实在是、是陛下他如今见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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