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星踮起脚尖，在微凉的夜风中惦起脚尖轻轻吻了吻贺一繁，眼神如水似的透过来，语调温柔：
“你说的意思，我都懂。你做的决定，我也都支持。”
贺一繁迎着她如水的眼眸，张开手臂用力将她搂进怀里。那是一个深刻地长久的拥抱，他用了很大的力，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身体里。楚星总说，她在水坑里的，活得逼仄，潮湿又腌臜。贺一繁却知道，他又何尝不是蜷缩在一样的地方，只不过表面更光鲜一点，吹出来的肥皂泡更斑斓更大一点罢了。陈佳逸说得一点都没有错，没有贺家，他就是一无所有，被抛弃的顾念。是名字都可以轻易被复制的，可有可无的存在。
但即便如此也没有关系。至少此时此刻，他们拥有彼此并深爱对方。有情人可终成眷属，或许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贺一繁轻轻贴住她耳边，低低地，柔声问道：
“等这件事情结束了，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楚星有些不明所以，她懵懂地轻拍他的肩背，好脾气地回他：
“傻瓜，我们不是在一起吗？”
贺一繁却噗嗤一下笑起来，热气喷在她的脖颈处，痒痒的。
“我的意思是……一直在一起，白头偕老。”
他松开了手臂，郑重其事地看着她，眼里的星光璀璨得熠熠生辉。楚星迎着他的目光，在那亮晶晶的眸子里印出来的自己好像也璀璨生辉了似的。
她需要这样的光，即便他们最终都将沉到看不见的水底，但只要抬头，就能看见这片星光，仅仅属于他们的，唯一的指望。
“好。”
楚星没有犹豫很久，她淡淡地回应着他，用同样温柔的目光，同样低浅的语调，达成一个对彼此的承诺。她伸出手，竖起小指头，有些孩子气地补充着：
“那要拉钩。”
贺一繁被她小朋友似的举动逗笑了，却也很听话地生出了手。两个人的小手指勾连到一起，接着，大拇指彼此用力地按住，仿佛应证一个承诺。楚星希望，他说的等可以快一点，那些事情也可以结束得早一点。她会一直等，等他笑着过来告诉自己，尘埃落定，一切如新。
*
贺一繁是第一次来安瑞。
公司还带着上世纪末民营企业独有的风格。大理石的走廊，异常宽敞的办公室和会议室，有些夸张的水晶吊灯和看上去厚重累赘的花色地毯。每一处都隐隐透出一些与当年这个时代的格格不入。
顾恒生跟秘书小曹早早就等在会议室外边。贺一繁依旧很久没见过他了，因为他曾经说过，在有限的时间里，父母既已缺席，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这些话想必让顾恒生有很深的触动，贺一繁的冷硬和决绝把他推得很远很远，根本没有机会再靠近。他拒绝任何理由的会面，非必要不再有更多的接触。如果不是后面安瑞丑闻层出不穷地爆出来，他或许还能刻意地，装作无事人一样心安理得得过自己的生活。但贺一繁却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两个行业甚至没有任何关联的公司，他却要伸出橄榄枝。
安瑞的高层差不多都到了，因为是过来签并购合同，贺一繁身边除了一直陪着的宋远东，还有公司法务以及案子相关的高层一同出席。锐通开出来的条件不算差，安瑞因为财务丑闻，如今如履薄冰，是根救命稻草便死死攥住了。顾恒生以及公司高层对于大部分条件都没有太大异议，只其中一点要求有较大分歧。
锐通对于安瑞员工的安排依旧如此前交涉，在接手后将进行大规模裁员。这个计划最快将在下个月初办完正式交接后进行，这样的消息传得很快，安瑞如今人心惶惶，员工基本无心工作。很多高层担心，这样会影响整个公司的运作。
然而，锐通这里的态度非常明确，裁员计划箭在弦上，势在必得，几乎没有转圜余地。这一点上，贺一繁没有给顾恒生一丁点面子。虽然坊间关于他们之间的传言和真相也**不离十了。但当事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站出来澄清，便也只能八卦调侃一番。
“在员工去留问题上，锐通会有自己的考量。”
贺一繁没有开口，宋远东却已经率先将顾恒生犹豫再三提出来的请求丝毫不留情面的一口回绝。
“我只是希望贺总能再为这几千号人的生计多考虑一下，很多人都是公司成立之初就在的老人了，现在忽然裁员，你……你让他们去哪里再找工作呢。”
顾恒生依然姿态递到尘埃里，在这个他曾经抛弃的儿子面前，他没有任何立场，只剩下卑微。
“安瑞就是因为养了这么多没有用处的人，才会落得今天这样的局面。我们不是福利院，不养闲人。”一旁锐通的高管抱着胳膊颐指气使，口气冷淡又高高在上。贺一繁一听就觉得刺耳，颇有些不满意地瞥了她一言。一旁的宋远东是有眼力见儿的，连忙清了清嗓子结果话茬。
“这件事情目前暂时是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我们先进入下一个议题好不好？”
正说话间，忽然有秘书办公室的人神色慌乱地闯进来生生打断会议。
顾恒生颇有些不悦，正要开口，却听到对方着急忙慌地：
“顾……顾总，出口部的老沈…出，出事儿了。”
*
不过是七层的小高楼，当初安瑞风生水起的时候，顾恒生硬是买了地，一层层地盖。平底高楼起，就像他的这一路一样，从锒铛入狱一跃成了腰缠万贯的财主。
当初在申州也算小有名气，只不过时代发展太快，眼见着高楼迭起，七层却渐渐也算不得什么了，在钢铁森林里甚至有一些破旧，寒酸，矮小。而如今却有人要在这样的地方，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们别过来。”
站在顶楼边缘的中年男人瘦小落拓，佝偻着背，情绪激动地对着身后的人群大喊大叫。
“顾恒生，你这个骗子。我跟着你十年了，公司说倒闭就倒闭，说裁员就裁员。你又把我们当人看吗？”
“老沈，你不要激动。裁员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一切都好说。”
顾恒生站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他尚且算镇定，好言相劝。
“你就不要再骗我了，人事都跟我说了。第一批裁员名单里有我。”
老沈已经带着哭腔，一张瘦脸扭成苦瓜。
贺一繁就站在顾恒生身后，看着风雨飘摇的人想要劝回另一个风雨飘摇的人，心不知怎么地就有些揪紧。他没有好好观察过他，原本印象里是保养得当的儒雅中年人，如今不过短短几个月，头发像是一夜间花白，背也不似过去，微微驼着，在顶楼的风里显得落寞又萧瑟。
宋远东凑近了在贺一繁耳边劝，这毕竟还是安瑞内部事宜，锐通这边不易插手，不如早些退场离了是非地才好。但他却没有理会，看着顾恒生的背影，脚步子便莫名重了些，走不了。
“我家里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儿子是自闭症，三岁老婆跟人跑了。现在我妈还得了阿兹海默。”
说到这，老沈又哽咽了，委屈卡在嗓子眼里，又从眼眶里涌出来，收都收不住。
“公司给了赔偿，你如果今天这么一跳，你儿子怎么办？你妈又怎么办？”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贺一繁，如今终于走到顾恒生一旁，没有任何表情地，平静地告诉冲动之下随之而来的后果。
但显然逼上绝路的人根本顾不了那不多，他打量了贺一繁半晌，愤懑道：
“你就是锐通的老板？像你这样含着金钥匙出来的人，懂个屁。我死了，都是因为你，你们。”
“没有爸爸的小孩最后会被送到福利院，没有儿子的老人会被安排去公办机构慢慢等死。你去过福利院吗？你知道被抛弃的小孩是怎么生活的吗？你看过没有陪伴孤独的老人吗？你知道他们最终身边还有谁陪伴吗？”
贺一繁继续说着，人却悄然间步步靠近。
他的话让老沈有了一瞬的犹疑，但也仅仅是一瞬，蓦地眼神依旧凶狠，疯狂，错乱。
“你不要以为说这些话，就能大事化小。你们不让人好过，那你们也不要好过。”
“那你想怎样呢？”贺一繁换了一套说辞。
楼下此刻已经聚了不少的人，消防早就赶到，在楼下铺开厚厚的气垫。只不过，七楼还是有点高了，人若是真有个好歹从上边掉下来，也多少是要去鬼门关里走一遭的。
“我想怎么样？现在是公司要裁我，应该是我问你们想怎样才对。”老沈情绪依旧激动，人又往楼顶边沿处挪了挪，围观人群不禁发出惊呼。
“裁员是公司收购合并的一部分，但是锐通那里也都有一定的赔偿政策，人事会跟你沟通清楚。”顾恒生说得有板有眼的，可老沈哪里肯听，歇斯底里地呜咽：
“就那点赔偿金，哪里够。你们打发叫花子吗？”
两人正沟通的间隙，贺一繁已经悄悄地，一步一步地往老沈那里挪。他移动得非常小心，悄无声息，企图想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一举拿下。
楼下的围观群众越来越多，人群里熙熙攘攘嘈杂不堪，或许是热闹看得没了耐性，有人忽然冲着上边儿起哄起来：
“哎？你跳不跳啊？不想死就不要搞这么一出，占用公共资源好不？”
接着又有人在一旁附和：
“就是啊，都站那儿那么久了，想死早死了。我看你就是想讹一笔。”
“可不是啊，人人都跟你一样，公司还要不要开下去了。”
“真想死，还能整这么一出。看他那怂样，楼跳他还差不多。”
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不时发出哄笑。仿佛是在看一场超时表演的笑话，那丑陋的嘴脸和恶毒的话深深刺激到了在失控边缘的老沈。
“你……你们，我今天，就死一个给你们看看。”他嘴里絮絮叨叨，已经不再理会不远处的顾恒生跟贺一繁。
人做出决断只在一念之间，贺一繁似乎觉察到了老沈的不对劲，就在老沈毫无预料的忽然纵身一跃的前一秒，他一个箭步飞扑着过来想要一把攥住他，却不料老沈见他飞冲过来的一瞬，忽地心里一横，一个反手攥住了贺一繁的手腕，接着惯性将他一并拖了下去。
“我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有阔少爷陪，不亏。”
老沈狰狞一笑，身后是顾恒生绝望的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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