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没花费多大功夫,当崔晓站在进城前的位置,天色还未全暗。宁未迟仍在原位等他,其他人不见踪影,崔晓想想,便知是旅舍老板来时他们逐个藏起,索性一直藏到现在。
“你找来带话的人,话挺多。”宁未迟道。
崔晓短促地一笑:“他不是江湖人,为人又大方……啊,话不多说,现下有了比百馨坊据点更好的去处……”
他将进城后的事情与宁未迟叙述一番,继而问道:“你认得这位韦左思吗?”
“我认识他,并不太熟。不过他生性懒散,无心权势,所求不过游手好闲地悠闲度日,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宁未迟稍一沉吟,点头道,“这的确比刚发生了命案,还在被县衙注意的旅舍里的据点要好。我去叫赵微出来,快些将人带过去,气温已逐渐变冷了。”
宁未迟行事果断利索,又是长辈,已转身走去。崔晓站在原地,他方才刚将事情简述予了宁未迟,说到末尾,已又想起韦左思的话:——什么叫做,这时节,不可能是师父让我来此?崔晓想着。依他所言,师父似乎在暗中规划什么事情,与沅城有关,而他似乎知晓至少一部分内情。
自从崔晓能够自力更生开始,桓温佘便开始长时间的不见踪影,只在他将剑术学得差不多时再回来教完剩下的。当时崔晓只觉是他不知跑哪儿鬼混,自从三月前明了桓温佘真实身份,才真正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如此接着将以前的事情细想,崔晓便又能从本归类为日常的琐事当中察觉出被忽视的异样之处。桓温佘打他记事起便带着他到处游玩,现在想来桓温佘自己应该却并非游玩,而是在各地处理监安司的事宜,顺便带上了当时还不能自理的他。
这次也同样是监安司的事宜吗?
无论他想做什么,我现在应该已经能帮得上忙了。崔晓想道。
崔晓与宁未迟、赵微跟印围付粼以及他们的十来个手下一起,于是将这六十来个镇民尽数避着他人送到城里便没有花费多大工夫。途中,崔晓不由得又想起蒲悠曾问过他的问题:既然如此看重善恶是非,又要怎样对待印围与付粼?
这二人名声相当不好,他俩已至中年,在江湖摸爬滚打的时日太长,本身武功最多能算在中游,大奸大恶之事未曾做过,可说起杀人越货也不手软。在这半个月的相处当中,崔晓越发不知该如何是好。付粼跟季三夫妇不知说了什么,正爽朗地哈哈大笑,崔晓却闻声轻轻叹了口气,苦恼极了。
宁未迟见他如此,竟猜中了他的心思,背着双手走近,轻声耳语:“若你还要混江湖,多想这些总归无益。”
“我总得想清楚才行,否则……我该怎样才能做出正确的事情?”崔晓抓了抓头发。
此时只剩下六个衣着还算厚实的人还没有送进韦左思的宅院,虽然天色已完全暗了,但已无需着急。
宁未迟道:“你何必执意如此,江湖又非是是非黑白分得干净利索无比明确,这点你也知道。你的问题无非如此:有人过去劣迹斑斑,却对你做了好事,你无法忽视他的过去,又已接受了他的好意,于是不知该如何自处,仅此而已。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觉得自己该对他们的劣迹负责?”
“师父带我看过很多——大家……”崔晓说道,“……如果我忽视了他们的过往,那么……死在他们手中的无辜之人又该怎么办呢?江湖人是一回事,平常人是另一回事。江湖人——杀人者,理应有被杀的觉悟,而牵扯无辜……”
“我还是这个问题:为什么你觉得自己应该对此负责呢,崔晓?”宁未迟问道。
崔晓只有沉默。
为什么呢?因为有这样做的能力?因为想做正确的事?可是什么才是“正确”?他尚记得在再荣镇时,曾对秉烛书生说过“我还没有高傲到觉得自己能够化解他人的仇恨”,那么现在呢,杀死宋常,又要插手去管他人过往,这是不是高傲?
“我明白。”崔晓沉默了很长一会,说道,“只是有时我在想……正义是为了保护生命而诞生的吗?假如是,那么正义真的能够凌驾于生命之上吗?可是假使不,那么受害之人又该当如何呢?应该怎么做?我没有想明白,在没有想明白的情况之下做事,又怎么知道自己是对是错?”
宁未迟的目光柔和了,忽然之间,她的耐心又变多了:“……我的徒弟也说过这样类似的话。”
崔晓胡乱想着这一团乱糟,说到底还是在想着宋常的事情,这半月余顾着六十来个镇民,又同宁未迟一起安排路线、寻能够歇过一夜的安全地方、备齐口粮、照顾老幼……路上每天都很忙碌,便一直未曾有空闲时间给他复盘细想此事,于是此事至此已越想越乱越乱越想,一直未能放下。
……或许,我想做正确的事,只是不想让人失望,那么……这便又是我的私欲。崔晓想着,并不羞怯,但有点愧疚。
“你为何不学学他人,都走江湖了,便快意一些?……你又不是陈拙那种眼里揉不得丁点沙子的人,忽然如此在意这些,莫非是有人说了些什么?”宁未迟道。
“快意当然没什么不好,但是倘若招致的后果将波及他人……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或许你还是太小,十五六的年纪,迷茫一点倒也并非坏事,总比久不思索结果日后后悔来得好。”宁未迟叹了口气,摇摇头,轻声喃喃,“倒是跟桓温佘年轻时一个样……却不像崔汲悦。”
同李惟清在一起时,二人几乎从不谈过去,也不讲将来,只说现在。于是,经过三个多月,崔晓再次听到这个应当是他父亲的人的名字,怔了怔,只品味出了陌生来。
“将你的剑给我。”宁未迟伸手,说道,“已到城中,也该找时间磨一磨这把钝剑。”
崔晓依言将剑解下,交予宁未迟手中,接过她递来的另一把铁剑。
这时,赵微与付粼二人已去而复返,付粼看他们二人尚在闲聊,便大大咧咧地走来,问道:“我们四个最后走一趟,人就送完了吧?”
“对。”崔晓条件反射地应声,旋即转身,倒像是怕宁未迟当真提起崔汲悦的事了。他看向余下的六人,这六人俱是脸生的,正坐在不远处。虽说衣物已不算薄,但还是冻得发抖打颤,只能聚作一堆取暖。接着收回视线,他发觉赵微似乎对宁未迟有些欲言又止,便向付粼道:“或者我们两个也已足够,要不要跟我比赛谁先抵达宅院?”
“好啊,我可不会输给你。”付粼嘿嘿一笑,活动了一下胳膊,也没多想,就这么应了下来。
——不过她当然没能比过崔晓。
崔晓也不是当真要与她比赛,于是二人并未差出太远距离,只两个来回,将这剩下六人悄悄带进韦左思的庭院,这事儿便算是完了。虽然足有六十来人被塞进了这处宅院,但院子还是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丝毫动静。韦左思正站在庭院当中,衣物很薄,像是刚从屋里出来,但崔晓走近,发觉他的袖袍已冻得有些硬了,这便是实际出来很久,或许正在等谁。
等我吗?等我做什么?崔晓想着,顺势说道:“多谢……”
“跟我来吧。”韦左思说。
他好像总是在打断崔晓的话,但仔细想想,在崔晓简略地将镇民的大致情况说与他听时,虽然词句冗长,韦左思却听得十分认真。而他出口打断时,通常是要说客套废话的时候——莫非他不喜欢这些礼貌的废话?
崔晓随便猜猜,带着镇民跟上他,便见付粼实际已耷拉着肩膀与嘴角走在了前头,想来这是要去安置镇民的屋子。
这间屋子在东北角,平时应是供家仆休息使用,离院墙很近,被丛林包围——院子当中寂静,但这间屋子可不尽然。一将门推开,扑面而来一股热气,原来是韦左思已让他们将地炉点上了。
见到地炉,崔晓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又飘到了紫金山上,与阿秋、萧九华、李惟清三人外加小灰围着地炉烤火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想到阿秋,他更低落了些,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接着又打起精神,向已围拢而来说起感谢话语的人们笑了笑。
韦左思果然很讨厌废话,不知不觉,他已退到了崔晓身后,侧身望天躲着去了。不过这种场面,崔晓虽然也不擅长应对感谢——因为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事情——但他可以轻易地用几句俏皮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将这种局面完美化解。而付粼,她喜欢热闹,又不会多想,很快便被印围扯到了一旁。
带着韦左思逃离这片热闹之后,崔晓便见他可以说是十分夸张地舒了口气,韦左思左右看看,问道:“方才听他们说起了宁未迟,怎么,她没过来吗?”
“没有,赵微与她有事要说。”崔晓道。
韦左思再次看了看四周,才说:“刚好,既然如此,我可以与你说些事情。”
“什么?”
“你是崔汲悦的儿子,对吧?”
崔晓点了点头,对这个话头感到些许不妙,有点迟疑要不要当即转身跑回那间热闹的屋子里,韦左思这么反感那种氛围,应该不会跟过来……
不,逃跑只能解一时之困,况且这也不是需要逃避的事情。崔晓想道。
“——桓温佘有没有……嗯,以他的性格估计没跟你说过崔汲悦的事情,但我想跟你说些至少你‘应该’知道的事情。”况且,韦左思也没有给他逃跑的时间,“例如,你父亲和我与血茶是同辈人,比你师父大些……他是中途被塞入国子学的,桓温佘明明同你现在一般年纪,却与我们学得相同,还更快些……崔汲悦来后,起初与我们相处得不大融洽,还和你师父闹过几段笑话。”
涉及桓温佘,崔晓却是真的想听了,况且也可以借此好好问问韦左思,他是否知道桓温佘要做些什么?于是崔晓猛一抬头,抬手一扯韦左思冻得梆硬的袖袍,熟门熟路地往起初见到韦左思的房间走去。
他也不客气了,急急忙忙地道:“你快给我好好讲讲——我们进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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