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义看着崔晓疾走如飞,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县尉自他身后没声没息地走来,问道:“你叹什么气?”
“那还是个孩子,看着最多不过十五,却对这种情形应付自如。”张全义喃喃。
“你我都知道,以当今世道,就算是这种年纪的孩子身上,也是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少见的。比他大个一岁的及笄女孩,立刻被送去嫁人的有,在此前便被欺凌的也有。年幼、长得好看的男孩也是。现今世道,好像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不奇怪不代表该发生。”张全义说,没有意识到县尉竟知晓这少年的确切年纪,“为什么,人们总是无法和身边的事物和平共处呢?”
“你说得倒轻松,当然是因为没人想死,都想过得更好,所以争、抢,因为他们只知道这样做。”县尉摇了摇头,打趣着说,“不过我有个类似的疑问:你上任之前,沅城一直不过是个和平、安宁的偏僻小城,你上任之后,这才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实在不少……”
“别取笑我了……”张全义苦笑。
过了约两刻钟,衙役们终于将安全措施做好,上了春风酒楼三楼。虽说崔晓已看过一次,但本着负责态度,他们仍要清扫一遍。张全义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一具具尸体被抬下来,送走。
“其实你也不必来这儿这么干站。”县尉又道,“还连累我这把老骨头也要过来陪你。”
张全义没接话茬,忽而道:“……我在想。”
“什么?”
“或许我们可以与江湖人接触得更近点,衙役资质良莠不齐,应付普通人足够。但对江湖人,或许让江湖人来捉会更快些吧。”
“你确定吗?”县尉眯缝着眼睛,看不出心情,“跟江湖人接触,就要被监安司盯上,永远不知道有几支笔在记录你的言行。”
“他们也没这么闲吧?”张全义苦笑,“我不过是区区一个下县的县令……不过你说得对,这确实有点……”
县尉摆摆手,转身向典使吩咐两句,随即一勾张全义肩膀,将他带走几步,一推背脊,道:“走吧。我在这儿便罢了,你却不必一直等在这里,毕竟已是县令。你在这儿站着,差役小吏们连个玩笑都不敢开。回县衙吧,毕竟你的客人去而复返,可还等在县衙里头。加上近日事也多,堆叠的卷宗也都还等着你处理呢。我虽老了,抓人依然在行,干这事儿的人也高调,信我。”
县尉提到的“客人”,实际上是殷亦安。
张全义点点头,道了声辛苦,便边叹着气边走了回去,路上顺便安抚了几波城中居民,也算没白白出来一趟。
此前说过,张全义一家本是长安人士,当年皇城中因圣人欲诛宦官不成反被把持,遭了牵连,因张德威嗅觉敏锐,方才在牵涉千人的屠杀当中幸存,四散逃亡到了都城以外。而殷亦安,是张德威——也就是张全义的爷爷的旧识,张全义算不上认识,但也总听爷爷念叨。
只是张德威与张全义念叨时,总说殷亦安是个好医师,是个有志气的年轻人。此际逢面,张全义多少对殷亦安的衰老感到了一点错乱。
昨夜在确认了殷亦安的确是爷爷常向自己讲起的殷亦安后,张全义当然也不能放着他不管不顾。他本提议让殷亦安去县令府小住一段时间,但殷亦安主动要求在衙门找间闲置空房即可,态度强硬,张全义也只得无奈应下。
不过张全义还有一点私心:当初张德威与他说起殷亦安,总会带上一句张全义那不见踪影的幼弟——听说殷亦安当年与幼弟走的是一个方向,也不知能不能有机会提起问上几句,他又是否当真知晓情况。
张全义边走着,边又碰上了几个堆着笑脸来问庆典状况的商人。他边近乎机械式地回应着,边盘算起了这几日的状况,从薛正的事情想到坍塌的客舍,再想到某间旅舍内被一刀抹了脖子的尸体,又回到今日被炸毁的春风酒楼。
这座小城底下有相当凶猛的暗流涌动,稍微了解些事情的人应当都能察觉。
又是与聋哑村有关吗?还是别的?
江湖人,通常被官府视为与流民无异的群体。但他们较之流民更不可控,多身负武功,且更厌恶官府、朝廷,因而更被视作威胁,比起流民更会引起当地权力体系的警觉。
不过近些年似乎风平浪静的,没有什么大波大浪,山上城中的各门各派安分守己,没见过什么江湖中人大动干戈的事情。张全义迈进门槛,心想,有人说是因为监安司管控得好,可最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监安司本身也有什么变动不成?
夜已深了,张全义摇了摇头,不再去考虑这些难以触及之事。只是这种种事情加在一起,令他对于几日之后的庆典是否还要举办有些迟疑。办这所谓庆典,是为吸引各路商人、旅客,更好带动沅城经济,让城中百姓生活得更好。但是,如果因此引来了不该引来的人,抑或有人要借着热闹做些什么,以至于反而危害百姓,那这就有些……本末倒置。
虽然已是夜晚,但县衙当中很是忙乱。不如说,近几日来,县衙里一直都是这般节奏,连续加班累坏了太多人,有人还有精力唠唠闲嗑开个玩笑,有人累得随地一坐,有人经过时收收腿都欠奉。巡逻的任务最近加重,又有太多事情接踵而至,还能精神万分的人只能说实在是天赋异禀。张全义最近也累得不行,没有回过县令府,几乎住在了摆满东西的矮桌前,可又对太多事情都没有头绪。
三日以来,城中发生了太多事情。江湖人经过的地方,争斗与死亡似乎总是如影随形——可是再一想想,就算不是江湖人,难道不也总是在争斗吗?只不过形式与方法、代价不尽相同,习惯于解决事情的方法手段也不一样。说到底,无论是江湖人还是平头百姓,能够和平共处就太好了。
张全义叹了口气,沿着墙角走,临到一个偏僻小屋门前,抬手敲敲,方才推门。
还是那个屋子,只是钟成静不见踪影,只剩了殷亦安一人。当初殷亦安择了这间屋子,张全义着实捏过一把冷汗,其后方才发觉钟成静已离了县衙,他也不知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
殷亦安留在这里,要做什么,有什么目的?
事实上,今天白日他已道别说要走了,下午却又去而复返,说要再在此处留上些时日。
张全义当然不会知道,这与他不久前刚见过一面的少年侠士有关。殷亦安本已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打算回清水镇去继续好好卖自己的棺材,直到有一天自己也躺进去被埋起来。可本来已要走了,又恰得了消息,发觉崔晓领了群人往沅城来,便打算再待上一阵。
倒不是他对崔晓如何另眼相待,而是想确认这跟桓温佘有无干系。在他眼中,桓温佘事事都要算计,他徒弟又怎么可能是完全干净纯粹的一个小孩?
张全义进门时,殷亦安正轻轻摩挲着手中拐杖,无神的双眼直视门口。无论见个几次,张全义都会被这样的眼神吓上一跳。殷亦安刚回来不久,春风酒楼就叫人炸了,张全义还完全没能同殷亦安说上几句话。
他将门关好,礼貌地问:“殷叔,您这次要在这儿留多久?若要办的事情久些,不如还是去县令府住。那里只有我母亲与几名家丁、丫鬟,也更舒适些。”
殷亦安道:“不必了,只是这里落脚方便,借你们县衙的地方,几乎没人找上门来,安静。”
安静吗?最近县衙除了这处小屋,跟安静半点搭不上噶。
随即,殷亦安又道:“再者,我也可以给你提些建议。譬如,春风酒楼的事情你们除了善后,完全可以不必多管,反正是江湖争斗,他们自己会争出个结果。你们作为官府,等着给败者收尸,就能算是有个交代。”
这话让张全义浑身一震,第一他不认同这番话语,第二春风酒楼的事情刚刚发生,他可还完全没有说过。殷亦安毫不避讳地随口说出,而且态度平淡,令张全义面色有点灰败。他苦笑,想着:完了。爷爷的这位老相识,怎么好像也是个江湖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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