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剑胆琴心(五)

墨槐刺杀,发生在一个极深的夜里。

风卷雪,枯枝泣,暗夜铃响逼宫径。

那串铃声穿过宫中幽巷,混着寒夜风声踏上玉阶,一步步走进灯火辉煌的大殿。

殿上的议事声静了,刘怀看清来人,遣退所有大臣,起身上前迎接。

“孩子,你可是想清楚了?”

墨槐不搭话,她目光空洞,直盯着郜离王,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刘怀心里发憷:“你父亲殉国,朕计划再度攻打边县,夺回你父亲尸体,你——”

“锵”地一声,匕首出鞘,携着厉风直逼刘怀脖颈。

刘怀抬袖一挡,匕首划破袖摆,锦袖落地。

“来人——”

墨槐抬手一划,差点扎穿他的胳膊,她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用尽全力刺杀刘怀,但刘怀也是个习过武的,几下逃窜,墨槐竟也刺他不中。

侍卫听到呼声,一窝蜂涌进大殿,手上各类兵器泛着森森寒光。

他们迅速涌上,墨槐趁乱拉住刘怀的衣袖,拽过他抬手一刺,匕首狠狠扎进他的脊背。

刘怀惨叫一声,霎时鲜血喷溅,墨槐退后几步,亦是满手鲜血。

匕首没得极深,只剩把柄。

她笑了,如一朵艳丽的彼岸花,浑身鲜血淋漓,她转头朝殿上的廊柱看去。

“抓、抓活的……”

墨槐失去武器,自认只剩下一条死路,发足冲向廊柱,欲触柱自戕。

不料一把剑鞘忽地飞来,击中她的后颈,墨槐眼前一花,跌倒在地,瞬间失去知觉。

一阵寒风吹过,将谷剑兰从愣怔中唤醒,彼时只听旁人描述,她都觉惊心动魄,更别说此事乃墨槐亲历。

但依此可见,刘怀活了下来,墨槐刺杀失败。

林琢之听完,心中疑云更重,她们初到郜离,也曾做过这样的反抗,可为何最后选择了屈服呢?

在此之后发生了什么?谷剑兰和他说这些有何用意?林琢之不自觉思忖起来。

静默良久,谷剑兰转头对林琢之笑道:“之哥哥要不要去南汀看看?”

“南汀有什么?”

“有陛下专门为我开辟的剑谷。”

林琢之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谷剑兰痴迷于铸剑,他忆起幼时,她说过要向谷泽远看齐,势必铸成一口绝世宝剑。

刘怀肯定是抓住了她的爱剑之心,诱惑她留在郜离。

郜离这弹丸之地,若有铸剑宝地,何必掠夺北境谷家庄?

林琢之不信,越不相信,越想去看上一看。

“好啊。”林琢之挽住了谷剑兰的手,“我倒要看看,郜离的剑谷与谷家庄相比如何。”

————

南汀距梨州六十里路,马车行进需小半时辰。

一路上林琢之无心观景,只与谷剑兰相对而坐。

谷剑兰自然不会浪费与他独处的机会,她亲手为他斟了几杯茶,端到他唇边喂他喝。

林琢之被她惹得频频皱眉,躲过她的手,自己端茶喝下。

“你不要总是这样,我无须你来讨好。”

谷剑兰不以为意:“之哥哥铁石心肠,不和你多说话,你也不会理睬我。”

林琢之皱起眉头:“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在郜离不止精修了铸剑术,还修了媚术吗?”

她笑得更加灿烂:“之哥哥说笑,我可媚不过郜离的舞娘。”

林琢之不再回话,只是脸色阴沉,看得人心里发憷。

谷剑兰自然不会发憷,她自顾自搅弄袖子,状似无意地问他:“东郦那三个孩子,现在还好吗?”

“墨念墨纯还好。”林琢之一顿,“但墨弯不好。”

谷剑兰抬眸:“为何?”

“因为郝彷死了。”

谷剑兰眼皮一跳,笑容顿失,她垂下头来,长睫掩住了眸底情绪。

林琢之见她低眉垂首,趁热打铁:“他被砍得血肉模糊,致命伤多达十几处,明显是行凶者泄愤,要将他虐杀致死。”

谷剑兰默默攥紧了拳头。

“可当日实在太乱,我们根本无从知晓是谁这般对待他。”林琢之稍稍凑近,低声道,“墨弯说她最后一次见到郝彷,是他挤进人群,往你们被冲散的方向去了,你有没有见到郝彷?有没有看见凶手?”

谷剑兰抿唇,摇摇头。

林琢之看破她的心虚,和她拉开距离,冷道:“但我们寻到他时,他还吊着一口气,你知道他的遗言是什么吗?”

谷剑兰沉默不语。

“他说,让我们赶紧往镇南去,有个女人在追杀你和墨槐。”

谷剑兰一惊,抬头看他,林琢之的眼里全是审视。

“所以他当时看到了你们,也为你们争取到了逃跑的时间,对不对?”

谷剑兰躲开他的目光,掀帘看向窗外:“过去的事情,谈它做什么?逝者已逝,我和墨槐会为他多烧几炷香——”

话未说完,林琢之忽然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在马车壁上。

谷剑兰惊叫着挣扎,明显徒劳。

“你又干什么?不要乱来!”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马车里还有人监视你吗?”林琢之箍住她的手腕,反剪至身后,将她拽入怀中,“当年在牢中你誓死不降,来到郜离你就降了?”

谷剑兰生怕他行为过激,拼命扭动:“你放手!”

“不放!”他紧紧贴着她耳廓,低声道,“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可以说真话,你没有投靠郜离王对不对?”

“你放开我,不要胡来!”

林琢之怒气陡生:“我怎么胡来了?你不是一直想拉拢我,要和我……”

“吁——”

马车一个急刹,差点把他俩甩出去,林琢之托住谷剑兰腰身,扶着她直起身子。

“二位大人,南汀到了。”

谷剑兰推开林琢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鬓发,清清嗓子:“知道了。”

她惊魂未定,绕开林琢之的手,径直下车。

林琢之悬着手,暗叹片刻,也跟着下去。

马车候在道旁,谷剑兰没有等他,绕过小道往深处走,林琢之紧随其后,也跟着她一起走进小道。

路越走越深,却不似往山谷里去,他们走的都是人踩出的小道,瞧不见车轱辘碾过的印迹。

林琢之心中生疑,谷剑兰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

两相沉默着走了约莫一里路,谷剑兰终于停步,她弯下腰,伸出手,拨开及腰的杂草。

杂草里露出一块墓碑,林琢之看清了碑上的字——

“慈父谷泽远之墓”

他心下一惊,愣怔片刻,走上前,和谷剑兰一起清理杂草雪迹。

这个许久都没消息的铸剑大拿,原来早已不在人世。

谷剑兰拔开杂草,拿帕子擦干净墓碑,撩开裙摆在墓前跪下。

林琢之也一并撩袍跪下,陪着她。

他回忆起过去种种,心生怅惘,但又因心生怅惘,平白冒出了许多想法。

谷泽远是怎么死的?谷剑兰投降和谷泽远的死有关吗?最重要的是,谷剑兰是否真的投降,林琢之心中还是存疑。

若是真的,她为何同他说海崖自尽和墨槐刺杀失败的事;若是假的,她为何不肯在无人处与他坦白?

林琢之越想越混乱,好半天才发现谷剑兰已经提起裙摆站了起来。

长而密的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珠,她轻抚墓碑,一言不发,竟没理睬还跪着的林琢之,转身径直去了。

林琢之赶紧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雪,跟上她的脚步。

她或许还在生气,或者说,她对林琢之生出了惧意。

林琢之有些后悔了,她现在不睬自己,那以后……

他内心挣扎许久,实在忍不住,上前几步拉住她的胳膊。

谷剑兰停下脚步,看着他,不说话。

“……谷伯伯,怎么死的?”

“自尽。”谷剑兰语气淡淡,“我来郜离前,他已自尽身亡,他的手……”

谷剑兰深吸一口气,声音发抖:“筋脉尽断。”

林琢之心下震荡。

铸剑师铸剑,靠的就是一双手,挑断双手筋脉,意味着他这辈子都不能铸剑了。

“何人妒忌至此?”

“他自己挑断的。”

棉靴碾雪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谷剑兰默了良久,又道:“梁清秋,也就是国师,她当时把阿爹的绝笔信交给我,逼我投降。”

“你降了吗?”

“没有,第二天我就去了海崖。墨槐是白叔的女儿,白叔是郜离的内应,所以墨槐被捉来时,待遇比我好多了。”

“我在雪崩中昏厥,醒来时身在郜离,也就是那天晚上,墨槐刺杀失败,败后次日,她降了。”

林琢之隐约猜到了后面的事情,大概是墨槐已降,再软磨硬泡劝谷剑兰投降。

果然听得谷剑兰道:“墨槐的话其实没错,上京来的官不信我,我为何非要博得他的信任?郜离给了我一条路,保我平安,予我厚禄,还专门开辟了一方剑谷请我铸剑,之哥哥你知道,铸成宝剑是我毕生所愿,现在不废吹灰之力就能获得一方铸剑宝地,我何乐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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