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明珠按剑(四)

墨槐抬头看他,目光坦然。

刘怀勉强信了。

“你说听凭朕的吩咐。”

“是。”

“那朕再问你一句,朕和谷大人,你愿效忠于谁?”

“郜离归陛下所有,不论谷大人、梁大人,都是您的臣子,不光是奴婢,谷大人梁大人都必为陛下马首是瞻。”

“为朕马首是瞻,若朕让你和谷大人断绝主仆关系,你可愿意?”

墨槐垂眸默然。

刘怀瞧不见她的眉眼,只看到她紧握的双拳,还有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的泪水。

半晌,她抖着声音道:“听凭陛下吩咐。”

“此番为谁?又打算如何同谷大人解释?”

“为祖父与父亲未尽的报国之心,至于谷大人,怎么解释怕都无用。”

“那便彻底同她断了吧。”刘怀拟了封诏书,淡道,“卿住天灵殿,如何?”

墨槐磕了个响头,两行清泪落在宫毯上,血泪相融:“白墨槐,谢过陛下。”

————

宫廊挂上了夜灯,夜灯照亮了黑夜。

谷剑兰披着斗篷走上楼阁,推开阁上那扇小窗。

她望向冷清清的院子,有些怅惘。

谷剑兰放空许久,最后极目远眺,望向两道曲廊外灯火通明的天灵殿。

墨槐换了身华贵的夹衣鲜裙,披着件粉紫斗篷,茫茫然地在廊下徘徊。

她转累了,歪着头,靠着廊柱,也往长虹殿这边看。

谷剑兰朝她招招手,她没回应,想来脑袋空空,双眼也空空,压根没注意到楼阁窗里的谷剑兰。

她笑笑,将手放下。

谷剑兰刚想回转身,却被后头的人握住腰,禁锢在了窗前这方小小天地间。

她握住腰间的手,轻轻往后一靠:“之哥哥回来了。”

“嗯。”

他声音闷闷的,有点不高兴。

她揉揉他的手,轻声问:“你怎么了?”

“二殿下寻我了。”

谷剑兰的手一紧:“他和你说了什么?”

“你害怕他对我说什么?”

“我不怕。”谷剑兰放下手,笑道,“他才十四岁,我和二殿下本就没什么。”

林琢之把谷剑兰往后揽了揽,关上小窗。

他把头搭在她的肩膀上:“他有没有说过长大后要娶你之类的话?”

“没有,不过他说过,他会长大的。”

“这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不一样。”谷剑兰转过身,勾住他的脖子,“大殿下沾花惹草,品性不如二殿下,且近来陛下总召二殿下学习批折子,他长大以后,责任更重,娶我这件事,他届时恐怕要抛在脑后了。”

“说到底,还是要长大后娶你。”林琢之俯下身拥住她,“你怎么答的他?”

“你来郜离前,我说过我心中有人,他也说了不会强求。”

林琢之来郜离前,刘霄也才十二岁,面对一个小孩,又照谷剑兰的性子,她准说不出什么狠话。

“你没有给他机会?”

“没有,但他委实执着。”

“你让刘怀给我俩赐婚。”

“我在丧期,你看我,一身孝服。”谷剑兰止住他的话头,“在陛下心里,你和我同住一殿,有实无名就够了,之哥哥不必管二殿下怎么想,他现在没有强夺臣妻的能力和道理。”

“可就算你我已经如此,他还是没有死心,方才在宫道,他还用你铸的长剑……”

林琢之倏地噤声。

谷剑兰一愣:“你怎么知道是我铸的?”

“你惯用左手,剑格朝左微倾,我看一眼就知道了。”

正以为谷剑兰不会再问,岂料她又起一句。

“他拿那剑做了什么?”

林琢之垂头:“没什么。”

谷剑兰自是不信的,她眼疾手快,拉开了林琢之的衣襟。

一道细长的血痕落于喉结之下,刚结了新痂。

谷剑兰轻轻一触,血痂脱落,血珠吻过她的指尖。

林琢之掩衣后退。

“小伤,他没用力。”

“我送他的长剑算不上削铁如泥的利剑,他用没用力,我很清楚。”

谷剑兰下意识回头唤道:“墨槐,墨……”

唤到一半,才想起墨槐升了官,住到天灵殿去了。

谷剑兰有些黯然,长叹了口气。

“我去给你打水,你坐在这儿等等。”

她转身下楼,不多时端来盆巾,掀帘而入时,见林琢之乖乖坐在罗汉榻上等着。

谷剑兰拧干毛巾,俯下身,把林琢之的衣领拉开。

林琢之把她抱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谷剑兰没有异议,她一手挑起他的下颌,一手拿着毛巾,专心致志给他涂抹。

“疼吗?”

林琢之刚想说不,转念一想,还是说了反话:“疼。”

谷剑兰面上果然出现心疼的神色:“他也真是的,你还说他下手不重。”

“他说我用骇人的法子强迫你,逼你就范,还说我品行不端下三滥,最后放了狠话,说一定饶不了我。”

“他才十四岁,正是冲动的年纪,话里话外都难听了些。”谷剑兰放下毛巾,拿出伤药,“他顶多给你找麻烦,不过你住在长虹殿里,他也没法子接近你,不必担心。”

“嗯。”林琢之揽紧她,吻她的鬓角,“我知道。”

谷剑兰扭动身子挣扎:“你放开些,我拿不到伤药了。”

凉药涂抹在指尖,再传递到林琢之的脖颈上,林琢之配合着仰头,嘴角微微上翘。

“笑什么?”

“高兴。”

“有什么让你开怀的?”

“你把二殿下当成孩子。”

“他确实是孩子呀。”

“所以我高兴,你把他当成孩子,就不会把他当成待选的夫婿了。”

抹药的手一顿,谷剑兰失笑:“我哪里有得选,从来只有上头选我们的道理,我哪里能整待选夫婿这一出?”

她抹完,收回手,林琢之捉住她的皓腕,将她拉近些:“如果刘怀准许你整这一出,你会怎么做?”

“自是拒绝了,我都选了你,还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谷剑兰挣脱他的手,自去收拾了。

“伤口不要沾水,不然好得慢,你把脖上的伤疤遮一遮,明日还要回南汀,别让这伤折了你的气势。”

“一点小伤,能折什么气势?”话虽这么说,林琢之还是听话地将衣襟拢高,“既是戍边将士,伤疤便是勋章,东郦文臣都以廷杖为荣,武将还巴不得多几身战绩呢。”

“但之哥哥第一次到军营,脖上可没有这样的印记。”谷剑兰走到外间,遣人拿走盆巾,“军营里少不了嚼舌根的,小心一传十十传百,传成了不该有的模样。”

林琢之看着珠帘外忙碌的身影:“嗯,还是你想得周到。”

谷剑兰掀帘而入,手里提了壶新沏的恩施玉露。

“我们明日就要到南汀去,南汀不会时常有恩施玉露喝。”

她斟了两杯茶,热茶烟气环绕,朦朦胧胧罩在他们身上。

林琢之面有忧色,问道:“墨槐占了天灵殿,同你站在对立面,你不怕她因为自己父亲的缘故一脚踹开你,完全归顺刘怀吗?”

“不怕。”谷剑兰抿一口茶,轻道,“她自己心里有计较。”

她心有所感,站起身,来到小窗前,轻轻推开窗。

冬风裹挟着寒意涌来,吹拂谷剑兰的长发,鬓边白花颤巍巍地晃,如她此刻单薄的身躯。

林琢之来到她身后,圈住她,顺着她的目光眺望天灵殿。

昏黄朦胧的灯光铺在满地白雪上,冷清与温暖相融,温柔地笼罩着整座天灵殿。

冬风起,卷白雪,宫灯摇晃,忽闪的烛灯映出雕花小窗上两道纤弱曼妙的剪影。

小几上放一盏灯烛,桑嫩在灯下为墨槐包扎手伤。

墨槐对自己当真心狠,手掌五指根处划痕极深,抹掉了小半瓶伤药。

桑嫩不忍直视,倒是墨槐脸上没什么表情,相比起痛苦,她的落寞似乎更多一些。

“好了,伤口别碰水,按时上药。”

桑嫩收好药瓶,将其放入床头小柜中:“你们两个如今这样的立场,我该跟谁?”

“跟我。”

“为何?”

墨槐端详自己手上的包扎:“海崖锡矿是我发现的,你也是我保下来的。”

桑嫩没有回话,她斟了两杯茶,端到罗汉榻的小几上。

“她一个人,真的可以?”

“她不是一个人,她现在还有一个林大人,谷大人那儿再多几人,反倒会更危险。”

桑嫩轻叹,听得外头风声渐小,随手推开罗汉榻后的小窗。

小窗正对长虹殿的阁楼,她们仰头,瞧见溶溶暖色里,映在窗上的两道黑影。

林琢之正搂着谷剑兰,亲吻她的额头,轻蹭她的面颊,举止亲昵甜蜜。

桑嫩心中毫无波澜,墨槐却心生艳羡。

她心中藏着一个人,她深知和他不会长久,可那人一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就忍不住心跳怦怦。

这场景看得她实在有点心酸,墨槐抬手关上了窗。

“他们真好。”桑嫩感慨道,“我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像他们这么好。”

墨槐转头看她,微微笑道:“不一定,说不准送你回东郦,你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只要是你喜欢的人,他比谁都要好。”

桑嫩摇头笑道:“男人哪里是信得的?天下乌鸦一般黑,东郦郜离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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