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剑及履及(九)

林琢之既不承认,也没否认,板着张脸不出声。

程立雪转身往回走:“有在意的人是好事,陛下这般形容你,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林琢之琢磨不清程立雪这话的意图,故而没有回话,但听他继续问道:“桑姑娘有没有到这儿来?”

“没有。”林琢之一顿,“她又出走了?”

“后宫女子吸引陛下注意的把戏而已,若见到桑姑娘,劳烦提醒她一句,不要玩得过火,小心陛下厌弃。”

“嗯。”

林琢之并不会在意这些,但看在谷剑兰的份上,他会替她留心。

寒风卷起雪絮,拂过二人的云袖,飘悠悠挂上枝头,枝头碎冰初融,化为冰凉凉的水,落在谷剑兰的肩膀上。

她掸掸肩上的雪水,只觉外头风冷,便打算回西室避一避。

刚想转身,却见程立雪与林琢之并肩踏入剑谷,径直朝她走来,谷剑兰停步,等他们走到自己面前。

“你们谈好了?”

“是。”程立雪回以歉然一笑,“谷大人现在是否得闲?”

谷剑兰瞥了林琢之一眼:“得闲,寻我有事?”

“想再同谷大人谈谈铸剑之道。”

谷剑兰想拒绝,可若驳了新臣的面子,似乎不太礼貌。

罢了,和他胡天扯地也无伤大雅。

“需要借一步说话吗?”

“不必,就在这儿说吧。”

谷剑兰先发制人:“若说得意之作,我拿得出手的只有在郜离铸的两把冰雪剑,可我不会让它们轻易示人。”

程立雪笑问:“需要什么条件?”

“和林总旗比一场。”

程立雪笑得更加开怀:“谷大人明知我非武将,竟给我出了这么一道难题,大人那两把剑果真宝贝,看来在下是没有福分欣赏了。”

他话锋一转:“欣赏不了宝剑,总能请教一番铸剑之法吧?”

“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用冰雪河里的水铸剑而已。”

程立雪的声音沉下来:“即便如此,谷大人至于到冰雪河河心取水吗?”

“河中央的水比岸边的纯净,铸出的剑身更加冰亮。”

“可否一观?”

谷剑兰朝西室比了个请的手势:“大人随意。”

他们走入西室,程立雪随手拿起一把剑,拔开剑鞘。

出鞘瞬间,剑身反射的雪光激得程立雪倏地阖眼,他缓了片刻,才睁开眼细细打量。

谷剑兰没有看他的脸色,站在一旁解释道:“为避免误会,我把第一次打水的时间放在了白天,让各位将士都看见,在这之后,为了不耽误林总旗练兵,我便把时间改到了夜晚。”

“为何不让剑谷工匠帮忙?”

“他们白日铸剑就没休息过,再劳烦他们,是否有些不近人情?”

“这是他们的责任。”

“要打多深的水,淬多久的火,我还在慢慢调试,程大人应知,无数次失败才能换来一次成功,我不想让那么多人为我的失败浪费时间精力。”

程立雪听罢一笑:“谷大人宅心仁厚,他们跟着你,定不会吃亏。”

看完这把长剑,程立雪的笑意明显舒朗许多,谷剑兰料想他应是满意了,悄悄松了口气。

谁知程立雪收剑入鞘,将剑随意搁置下去,这模样没有半分欣赏与珍视,不像好剑之人所为。

心脏随着他的动作咯噔一下,谷剑兰终于抬头看向他。

一双凤眼依旧笑意浅浅,谷剑兰总觉得他的笑里多了些什么,却始终挖不出里面的深意。

“谷大人做得很好,只是瓜田李下,大人还是谨慎为妙。”

“是,谨听陛下教诲。”

“好了,宫中事务要紧,在下也该回去了。”程立雪作别一躬,“在下在宫中,静候谷大人佳音。”

谷剑兰点头回应,和林琢之一道送走了程立雪。

马车驶远,车声隆隆,直到马车化成黑点,渐渐无影,谷剑兰都没回过神来。

林琢之拍拍她的手:“刘怀派他来试探我们,我们以后别去冰雪河了。”

“嗯。”谷剑兰回神,转头往剑谷里走,“他只和你说了这个?”

“还有,桑嫩又出走了。”

谷剑兰手指一颤,仍平静道:“嗯。”

林琢之追上她:“你知道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

“可你看起来很冷静。”

谷剑兰停下脚步,看向他,眸中缱绻更深。

林琢之正疑惑,便听她凄然道:“她不是因为想死才出走就好。”

说完,她快步走入剑谷,继续如往常般监督铸剑,林琢之无处插话,只能候在西室,心绪不宁地等到天黑。

深夜,整座剑谷安静下来,只有半崖上重重枯影晃动。

林琢之坐在西室,终于等到了那阵细碎轻盈的脚步声。

谷剑兰披着斗篷,打着风灯站在西室口。

“之哥哥,咱们去冰雪河吧。”

林琢之抬头,愣在原地。

她今夜扎了个十字髻,还在上面点缀了流苏簪,林琢之上下打量,却见她依旧穿一身素白。

这个模样怎么有点眼熟?

“今晚怎么打扮成这样?”

她将发髻往上托了托:“心情好。”

谷剑兰不容他再问,将木桶塞到他怀中:“咱们走吧。”

簌簌寒风,夹杂着窸窣的脚步声,林琢之心感不妙,顿足回头。

身后枯枝颤颤,风灯笼罩的微光之外没有半个人影,林琢之扫了几趟,悻悻回转身去。

他们将乌篷船推进冰雪河。

谷剑兰将风灯插在船篷外,拎着木桶来到船尾,弯腰打上了一桶水。

河风将她的衣裙吹得猎猎作响,她背影单薄,林琢之瞧着,总觉得她要被这阵不知怜香的风吹走。

他放下船蒿,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笼上去。

谷剑兰覆住他落在肩上的手:“打完就回去了,我不冷。”

“你的手都冻冰了。”

林琢之将她拉进乌篷,紧紧笼住,温香软玉在怀,他心跳的速度逐渐加快。

自白日程立雪到来,他便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谷剑兰就在自己怀中,可她好像随时都会化成轻烟,在他眼前消散。

大兴土木重建宫殿,桑嫩争宠后忽然出走,程立雪专程前来两边敲打,桩桩件件,如风雨欲来。

他陡然抓紧她的手:“剑兰。”

“怎么了?”

“我们以后不要到这儿来了。”

谷剑兰沉默下来。

他补了一句:“这是最后一次陪你,以后再有,我就不来了。”

“……嗯。”

篷上映着两人的剪影,随摇晃的风灯忽明忽灭,半晌,谷剑兰从他怀中挣脱,抬头抚过他的眉眼。

林琢之抓住她的手,谷剑兰却稍稍后退,挣脱了他。

“夜深了,明日你还要到军营来,咱们回去吧。”

她钻出乌篷,提起船蒿,往南汀河岸划,离夜雾后的北境越来越远。

一叶小舟,一点孤灯,一个轻飘飘的倩影,晃悠悠淹没在那片薄雾里。

无风雨,也飘摇。

————

这般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几天,白日二人各自忙碌,夜晚便一同歇在剑谷里。

墨槐没有再送信来,谷剑兰也没再去冰雪河,与往日不同的是,谷剑兰总在林琢之深夜入睡时,一遍遍抚过他的眉眼,偶尔还会默默落泪。

这夜,林琢之终于忍不住,阖眸捉住了谷剑兰抚过唇角的柔荑。

谷剑兰一顿,看着眼前人缓缓睁开眼睛。

她转头,想擦拭未干的泪痕,却被林琢之的手一带,一个趔趄撞入他的怀里,谷剑兰干脆埋首,任他用手指拨弄后发,泪水沾湿他的衣襟。

“剑兰。”

“让我缓缓……”

没人理会的时候可以自己憋着,有人安慰的时候实在没法忍下去。

谷剑兰从默默流泪转为低低抽噎,后竟渐渐开始低泣,林琢之环住她,转身压下,一点点吻净她的泪痕。

她缓缓停下,搂住他的脖子,发脾气似地咬住他的唇。

她咬唇的力度如轻羽挠心,林琢之心火燎原,按住她的后脑狠狠捻磨起来。

兰远香的甜味盈满唇齿,渐渐多了湿润的咸味,林琢之沿着那抹湿润的微咸,一路溯源到了她的眼角。

“有人欺负你了?”

谷剑兰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哭?”

谷剑兰沉默不语。

“不告诉我,是因为我帮不上你吗?”

谷剑兰睁开眼,目光在他面上流连,手指描摹他的轮廓。

她问了个极突兀的问题:“之哥哥,你想家吗?”

“怎么忽然这么问?”

“你回答我。”

“有你之处是吾家,你在我面前,我还想什么?”

谷剑兰破涕为笑:“之哥哥不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

“我是什么性子不重要,你只要知晓我对你的心意就好。”

谷剑兰放下手,眼中怅然流露:“你对我的情,能有多长?”

林琢之沉默片刻,答道:“你不信我,总信得过时间,时间可以替我证明。”

痴痴目光停留在他面上,谷剑兰搂住林琢之的腰身,阖上杏眸。

灯花噼剥,微火摇曳,漫漫长夜,她想抓紧与他相处的每一秒。

可惜**素来短暂,痴缠未休时,祁玉大峡谷上破开一线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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