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琢之在军营里来回走动,偶尔拿起兵器架上的偃月刀掂量几下。
单手就能提起的兵器,他不明白有何可炫耀的。
林琢之将偃月刀随手一放,转身欲回帐中。
刚掀开绵帘,余光瞥见远处有一抹白色倩影,他停下脚步,望过去。
立于冰雪河畔的丽人正是谷剑兰,河风吹过她的衣袂,她如苇草般柔弱不堪,林琢之瞧不清她的神态,但见她一动不动,定是直直望着河对岸。
林琢之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河面大雾弥漫,白茫茫地什么都瞧不清,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正疑惑着,就见谷剑兰转身往军营方向来,林琢之折回军营大门迎接她。
“之哥哥,咱们今夜宿在军营里好不好?”
“这里不方便。”
谷剑兰扯扯他的箭袖:“就一晚。”
林琢之叹了口气:“为什么偏偏选在今夜?”
“今夜工匠休息,我也休息,但你不休息,我总不能让你到剑谷陪我,明天清晨早早地赶过来吧?”
“我不介意。”
“但我介意。”
“可……好吧。”
林琢之对上那双楚楚可怜的眸子,心一软,答应了。
谷剑兰极欣喜,松开他的手往外跑。
“我去剑谷收拾衣裳,等会儿再来。”
林琢之目送她离开,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雪雾里。
“总旗,小的们已经连续练了一个时辰,可以休息了吗?”
林琢之回神,瞧清眼前这个不识趣的人,又思及那天程立雪的话,登时没什么好脸色。
“你若喜欢,便休息吧。”
二壮被这话吓得一怔,他脖子一缩,看着林琢之大跨步回了营帐,仍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再抬头,看向他方才眺望的地方,只见得大雾迷蒙,不见前路。
也不知道他在望什么。
————
夜半时分,林琢之听到翻身爬起的声响,他微微睁眼,见谷剑兰披上衣裳,拿起风灯,走出营帐。
他以为她要起夜,不放心她一个人,起身跟了出去。
林琢之与她保持几丈距离,却发现谷剑兰步履不停,提着风灯一直走到冰雪河畔。
她一个人拖出乌篷船,用船篙将船推入水中。
她又来偷偷打水,把自己的话当成耳旁风!
林琢之拨开枯草疾走而去,将谷剑兰一把拽过来。
谷剑兰回头,风灯晕染她如画般眉眼,竟还映出两道浅浅泪痕。
她的嘴角却微微扬起:“你来啦?”
林琢之掰正她的身子,瞧见她的泪痕,刚到嘴边的指责瞬间咽了下去。
“你……”
谷剑兰别过脸,提袖抹净:“我没事。”
林琢之心里泛起微微酸意,拢她入怀:“你最近怎么总是这样?心中有何不痛快,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谷剑兰轻轻挣脱他,摇摇头。
林琢之正欲追问,谷剑兰却忽然往前一步,朝他身后喊道:“二壮。”
枯丛窸窣一动,躲在里头的人避无可避,不得不探出头来。
二壮笑得尴尬:“小的起夜,打扰到大人们了?”
“你过来。”
二壮一愣,看了一眼林琢之的脸色。
“过来。”
谷剑兰的声音随着寒风,柔柔地落入二壮耳中,二壮鬼使神差地咧开嘴,朝他们二人走近。
“谷大人有什么吩咐?”
“再过来些。”
林琢之眉头一皱,下意识挡在谷剑兰身前,却被谷剑兰轻轻推开。
她上前两步,寒风乍起,素色裙摆拂过二壮的膝弯。
“这些天,辛苦你了。”
眸中寒光乍现,谷剑兰忽然拉开林琢之手中的长剑,刷地捅入二壮的胸膛。
她握着剑柄狠狠往前一送,骤然拔出,剑光骤亮,鲜血喷涌,温热的血浇不灭谷剑兰眼底的寒。
她看着二壮虎目圆睁,轰然倒下。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二壮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话,就被那阵还未消散的寒风带走了生息。
谷剑兰取出手帕,将血迹擦干,收剑入鞘。
“剑兰……”
她应声回头,见到林琢之惊愕的面容,只微微一笑,而后她上前一步,朝那片枯丛柔声呼唤。
“阿可,出来吧。”
窸窣声响起,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瑟缩着走了出来。
谷剑兰提起灯笼,朦胧灯光映照来人的面颊。
十字髻,柳眉杏眼,夹衣鲜裙,赫然是逃离皇宫的桑嫩。
谷剑兰替她理理碎发:“拿来了吗?”
“拿来了。”
桑嫩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谷剑兰接过,把它塞到了二壮的衣襟里。
她起身,回过头,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阿可,你回去吧。”
桑嫩定定看着谷剑兰,忽然眼眶泛红,上前一把抱住她。
谷剑兰轻轻抚摸她颤巍巍的纤背:“你能回家,该高兴才是。”
“我放心不下……”
“没什么放心不下的,我还有墨槐。”
谷剑兰低声安慰她许久,松开她时,半边肩膀都染了泪渍。
“去吧,我和林将军多说几句话。”
桑嫩抬袖拭泪,朝二人行了一礼,矮身钻进乌篷船里。
谷剑兰终于回头看向林琢之,瞧见他面上复杂神色,一步步走近他。
“之哥哥……”
话音未落,林琢之揽住她的腰箍她入怀。
雪寒与兰远香骤然交融,温热留恋于唇间。
谷剑兰攀上他的脖子,回应他贪婪又缠绵的吻。
林琢之的感觉没错,谷剑兰今夜真如一缕轻烟,要离他而去了。
她数次在雾夜泛舟,让军营将士见怪不怪,就是为了在今夜把他和桑嫩送回去。
那夜她扎了十字髻,就是要让风灯映出他们的剪影,今夜桑嫩代替她,即使被人看见,也不至于引起怀疑。
她于河畔远望,既是思乡,又在选择一个雾夜,把他们二人送至北境。
吻尽,谷剑兰挣脱了他。
“事态紧急,你赶紧带阿可回北境。”
“发生了什么?”
“程立雪。”谷剑兰抬眸看他,“程立雪是真正懂剑的人。”
“他那天只粗略一看,就看出了长剑的破绽,我确实用雪水淬火,流晶石炼剑,但我将功夫都下在了长剑表面上。”
“还记得我在边县所铸临时顶替的剑吗?我现在铸的只比它锋利几分,我做了些处理,剑技平庸的人很难察觉到,但是程立雪……”
想起当时在他脸上看到的一闪而过的戏谑,谷剑兰心头一紧。
“他会比梁清秋更难对付!”
林琢之紧握她发凉的手:“若你对付不得,现在就和我回去吧。”
谷剑兰摇摇头:“不行,我不能扔下墨槐。”
她用两年时间斗垮梁清秋,今年刚将墨槐推上位,墨槐现在地位不稳,谷剑兰若抛下她,那之前所有的功夫都白费了。
“越是难对付,我越要想办法。”
林琢之垂下眸子,轻抚她的脸颊:“所以你图谋的从不是铸剑宝地,而是郜离万人之上的位子对吗?”
“是。”谷剑兰泪水盈眶,嘴角却挂着笑,“我情愿两国不会把铸剑师看得这么重要。”
边防不需要铸剑师,意味着没有战争。
谷剑兰情愿达不成毕生所愿,也不愿看到北境百姓因战争流离失所。
“不会的。”林琢之握紧她的手,“不论有否战争,铸剑师都不会消失。”
“和平与利剑可以共存。”
和平与利剑可以共存。
谷剑兰一愣,鼻头一酸,泪水哗地落下。
她撞入林琢之怀中,抽噎得愈发厉害。
来到郜离,见到父亲坟茔的那一刻起她便下定决心——
愿弃万口宝剑,亦不铸一把利剑。
可若长时间不铸剑,她迟早会丢失技艺,到那时,她又该怎么办?
“父亲为了避免谷家庄铸剑技艺被夺,迫我从小强记秘诀,还将整本铸剑谱毁了。”
“我身在郜离,无时无刻不被监视,只得将铸剑秘诀口述给阿可,她一回去,就会把铸剑谱默下来给你。”谷剑兰停止抽噎,叹道,“只可惜,没有转述完,还缺最后一篇。”
“你一早就打算送她回东郦?”
“是,若程立雪没出现,我不会急着今晚就送你们回去。”
谷剑兰说到这儿,倏地推开林琢之。
“你快走吧,别耽搁了,划进江雾里记得把风灯灭了。”
林琢之最后一次搂住她,拿出刚做好的兰花木簪,别在她鬓边。
他深知此刻无法再回头,吻了吻她的眉心。
感受到眉间一点点凸起,林琢之才想起没有给她画上剑兰花钿。
来不及了,林琢之心下遗憾,只能在离别之际,深深吻住她的眉心:“万事小心,我一定会回来接你。”
谷剑兰擦净泪水,拉住他的袖子:“最后一句话,之哥哥,回了东郦,不要告诉别人关于我的消息。”
“墨念他们三个,还有林总督甚至皇帝,都不能。”
“为何?”
“我怀疑东郦那边藏有内应,而这个内应许早已位高权重。”
林琢之心头一紧,还未出声再问,就被谷剑兰推上了乌篷船。
“雾浓夜冷,还请珍重。”
乌篷船远去,江面一盏渔灯,缓缓淹没在夜雾中。
谷剑兰站在河畔,目送那点昏黄的光消失无影。
江风已静,谷剑兰收回目光,松了口气。
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自己的后脑。
————重逢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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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剑及履及(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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