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明珠按剑(一)

一道疾风撕裂空气,俯冲而来。

林琢之转手一别,抓住了那枚砸向他后脑勺的小石子。

桃树摇晃两下,花瓣携着朝露飘落,淋了林琢之满身。

他叹口气,把石子甩入塘中。

“林婷珊,下来。”

粉裳少女从桃树枝桠上一跃而下,如展翅翩飞的蝴蝶。

她拍掉裙摆上的泥尘,一巴掌拍在林琢之肩膀上。

“二哥,你盯着这盆兰花好久了,一个早上无事可做?”

林琢之白了她一眼:“留在上京,不就是让我安心斗鸡打鸟走街串巷?我还需要做什么?”

林婷珊吐吐舌头,这诏令可是她父皇下的,她这是戳到林琢之的痛点了。

她赶紧转移话题:“我今日打听到一个消息,但不保真,你要不要听?”

“不听。”

“哎呀你一定感兴趣,有关郜离。”

林琢之拳头一紧,悄悄提袖掩盖,语气生硬:“你说。”

林婷珊就知道他会这样,脸上的得意藏也藏不住:“郜离递了帖子,约莫一月后来上京做客,来的貌似是一男一女两位使臣噢。”

“女使臣……”

“是啊,女、使、臣。”林婷珊一字一句地强调,“不知道,是不是你心里记挂的那位。”

“闭嘴。”

“你凶什么嘛?父皇他们不知,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还能不知吗?”

“少听林疏之瞎说。”

“大哥最了解你,你说的话可能存在狡辩的嫌疑,但他说的话绝对保真。”

林琢之不耐烦听到这个名字,他板着脸转过身:“贬损我的话你最爱听,夸赞我的倒没见你留意。”

林婷珊揉揉眉心,皓腕掩住自己心虚的神情:“你心眼真小,大哥又没说你什么坏话,至于这么呛我吗?”

“那我也同旁人说说你心里记挂的人,左右也只是咱们兄弟姐妹知晓,你到时候别跳脚就行。”

“你……你!”

不必等到以后,林婷珊现在就已经气得直跺脚了。

“我就说为何那么多姑娘看不上你,原是被你这张嘴气退的,你等着孤独终老吧!”

她说完这句话,便提着裙摆没入花丛中。

宫巷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池塘边又只剩下林琢之一人。

分别一载,林琢之回到上京,很没出息地混成了一个闲散世子。

皇帝剥夺了他的军衔,将他困在国都,美其名曰让林琢之好生休养。

林琢之心中有气,却只能谢恩,老老实实呆在府里,无诏不得外出。

不过,他也并非无事可做。

“墨弯。”

墨弯应声而出,跟在林琢之身后,亦步亦趋绕过池塘。

“程可怎么样了?”

“回大人,程姑娘自言过得极好,没有被亏待。”

“使臣的洗尘宴,她可会和林疏之一同出席?”

“她以这等身份入宴,本就不合规矩,但若林总督一定要将她带去,我们也是无法的。”

林琢之停下脚步,思索片刻:“想办法阻止他。”

墨弯沉默半晌,还是说道:“奴婢劝不动林总督。”

“劝不动他,就劝程可。”

“为什么不让程姑娘去?难道还怕遇到……”

林琢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不要多问。”

“是,大人。”

墨弯咬紧嘴唇,忍下那点不甘,提步追了上去。

————

镇亲王府玉珠含蕊,百花盛放。

前夜细雨滋润,今日春光倾洒,呈于花瓣上的露珠泛着华光,晶莹莹颤巍巍,惹人怜爱。

黄裳少女踮起脚尖,要捻那露珠入瓶,却因泥土湿润脚下一滑,倏地往后摔去。

恰在此刻,一双大手扶住她的腰肢,玉瓶也稳稳当当栽到少女怀中。

枝上露珠簌簌落下,那人抬起宽袖,为少女遮掩。

少女回头一看,赶紧挣脱来人的手,转过身来行了一礼:“大人。”

来人轻拂落在袖上的露珠,语调温柔:“还没习惯?”

少女低眸,摩挲手中的玉瓶,惴惴道:“夫君……”

林疏之温和一笑,将她揽入怀中:“今晨这么好兴致?采露珠是要酿酒吗?”

“夫君曾说喝腻了宫宴的酒,我就想给夫君酿壶桃花酒,下个月洗尘宴,夫君带去即可。”

“阿可,你不去吗?”

少女摇摇头,转身继续采露珠:“我这等身份的人,去了洗尘宴,恐丢夫君的脸。”

林疏之沉下脸,刚想继续说道,又听程可低低叹息:“再者,我笨嘴拙舌的,跟命妇没什么话题,她们若是嘲笑我的出身,我可能都分辩不出来,与其去寻不痛快,不如安生呆在府里,等夫君回来。”

程可言罢,低头掩住自己眸中失落,转头对林疏之绽开笑容:“请帖就搁在家中好了,若有人问起,劳烦夫君帮我周旋。”

林疏之犹豫片刻,也觉得程可所言在理,只得点头应允。

他从后搂住程可的腰,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可惜了这么盛大的宫宴,你不去,我铁定也会早早回来。”

言罢,他又幽幽叹道:“这样也好,若是看到郜离使臣,指不定又勾起你什么伤心事,还是在府里舒心些。”

程可的柔荑微不可查地一颤,她按住自己的怦怦心跳,握住环在腰间的手:“我一个小小女子,论外貌抑或家世都是平平无奇,谁会来在意我伤不伤心?”

“我啊,我会在意。”林疏之把程可扳过来,让她面向自己:“我既娶了你,当是对你负责到底,谁欺负你,我赶走他们就是。”

程可抬头看他,视线细细描摹林疏之的面部轮廓,她垂眉一笑,钻入他的怀中。

良久,程可一声轻叹,微微仰头,逆着春光看向林疏之。

“夫君。”

“嗯?”

“若不是你,阿可不知会被人作践到什么地步。”

程可踮起脚尖,蜻蜓点水般吻过他的下颌,青胡茬扎软唇,她赌气似地搡了他一下。

“还好有你。”

四下无人,林疏之弯下腰,将佳人抱个满怀。

流水迢迢,涟漪微漾,彼时春光正好。

————

上京夜里下了雨,洗去满地碌碌尘埃。

彼时林疏之刚刚跨过宫门,猝不及防被淋成了落汤鸡。

他颇为懊恼,明明程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伞带上,他偏偏不听,只道宴席进行到一半定会赶回来,岂料才下马车就遭了难。

他想起她的叮嘱,扶稳被雨水打歪的幞头,不由自主笑起来。

“大哥。”

林疏之一回头,瞧见林琢之身着暗色圆领袍服,立于阶上。

他立刻收起笑容:“你来了?”

林琢之亦肃道:“我不该来?”

“明知故问。”林疏之掸掸袖上雨渍,懒得抬眼看他,“你这脾气,若宴上失控,平白让别人看笑话。”

林琢之心中一动,袖中拳头渐渐攥紧:“你看过名录了?”

林疏之瞥他一眼,转头往殿里走:“急什么?你等会儿不就知道了?”

林琢之站在原地,脑袋空了半晌。

雨丝沿檐角滑下,落在阶上,一朵朵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袍角。

墨弯看不下去,扯扯衣摆提醒他:“大人,该进去了。”

林琢之霎那回神,淡淡应了一声,转身踏进门槛。

刚抬起脚,就听簌簌雨声里几点踏雨脆响,林琢之听这声音,不安的感觉豁然强烈,他回头一看,心头果真咯噔了一下。

宫灯光晕打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一身鹅黄的少女提起裙摆,踩着摇曳光晕小跑着朝殿上来。

细雨绵绵,她却把红油纸伞紧紧护在怀中,生怕它被雨水沾湿了。

墨弯倒吸一口凉气,急急解释:“我同她说过不要来的,我不知道——”

林琢之抬手,墨弯立刻噤声。

他恢复平静,上前两步,当是迎接来人。

程可脸上笑意清浅,瞧见他也不羞怯,屈膝行了一礼。

“大人,夫君出门忘了带伞,我出来给他送伞。”

林琢之心如明镜。

就算是途中遇雨,回去的时候,宫里也会赠伞,再者就算要送,派个丫鬟小厮来便是,何必亲自走一趟?

林琢之明白,程可表面上听他差遣,实际上见招拆招,她就是想来见她。

他不便多说什么,奈何身后的墨弯实在嘴快。

“姑娘这是何苦?瞧你淋了一身雨,不怕着凉。”

程可歉然道:“他上个月才染过风寒,现在遇雨不带伞,我实在担心才追出来的,我……没想这么多。”

墨弯知她装傻,又不便明说:“你只带了一把伞,送出去后你自己怎么回去?”

程可正欲开口,林琢之出声打断:“罢了,来都来了,换身衣裳再进去吧,请帖上有你的名字,你的位置想来也没被撤下。”

墨弯把话转回肚子里,只得上前一步,屈膝一礼:“姑娘跟我下去吧。”

程可应了一声,面带感激地看了林琢之一眼,随墨弯一道下去更衣。

东郦官员命妇早已落座,洗尘宴的正主却迟迟未到。

宴上窃语纷纷,皆在猜测郜离使者的身份,有几个说得难听,林琢之刚准备拍案争辩,就被墨弯压了下去。

“大人不要冲动,这儿是宴会。”

林琢之心情郁闷,加之殿上气氛昏昏,他放下酒杯,踉踉跄跄站起来。

“我出去透气。”

还没踏出一步,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通报,身着蓝裳的少女转过廊角,翩然而至。

堕云髻木兰簪,一身淡色长裙衬得她弱质纤纤,少女微微笑着,灯火阑珊处,她被灯晕笼成了梦中人。

林琢之呼吸一滞,如被钉在原地,迈不开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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