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眉心画了一枝小小的剑兰,明媚不失娇俏,此番装扮,惹得林琢之倏然恍惚,竟觉万物失色。
可她没有多看林琢之一眼。
她踏入门槛后,一名器宇轩昂的青衣男子手捧长剑紧随其后,他状似无意地瞥了林琢之一眼,懒懒收回目光。
他们在大殿中央站定。
“谷剑兰。”
“程立雪。”
“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皇帝并没有让他们立即起身,而是默默打量二人片刻。
“你们君上,近来安好?”
“向来安好,谢陛下挂怀。”
“嗯。”皇帝淡淡应声,“平身。”
“听说谷大人花费一年时间为朕造了把利剑,可否让朕一观?”
“陛下客气,这把剑本就要赠予您,哪能劳烦您亲自开口问询?”
谷剑兰朝程立雪使了个眼色,程立雪当即上前,将手中长剑递给皇上身侧的大伴。
皇帝从大伴手中接过长剑,毫不费力拔开剑鞘。
随着一声脆响,剑光带着杀意刺痛殿下众人的眼眸,众宾客被这透亮雪光一震,静默半刻,窃语纷纷。
剑光流窜,凝于开两叉的剑尖,竟是把铁蛇剑。
大伴取来一张丝帕,在长剑上轻轻一抛。
丝帕飘飘袅袅如轻烟般落下,触碰到分毫未动的剑身,再飘飘袅袅地落在案台上。
皇帝收剑入鞘,大伴提起两瓣丝帕,众人声浪渐高。
好一把吹毛断发的利刃!
皇帝嘴角漾起一丝笑意,将剑递给身侧的大伴。
“这份心意朕领了,确是好剑。”
皇帝看起来心情不错,扬手让二人落座,谷剑兰与程立雪并肩坐下,就坐在林琢之的斜对面。
林琢之脑袋嗡嗡,好半晌才回过神,他将目光从谷剑兰身上移开,低头抿了口酒。
嘴唇才沾到酒杯,他就觉宴酒味道冲鼻,把那酒杯搁下,再抬头,他瞥了程立雪一眼,敌意乍泄。
谷剑兰察觉到了那道灼人的目光,按捺不住心跳怦怦,却也按捺住了偷瞧的心思。
似有一根弦牵引相连,只萦绕在二人周围,将他们缚成茧。
谷剑兰悄然别过脸,面向皇帝,神态自若:“陛下喜欢就好,不枉臣下费心铸造。”
皇帝面上带笑,说出的话也像在闲话家常:“郜离国日益精进,随便一个铸剑师都能铸成如此利剑,竟敌得过朕的整个兵库了。”
谷剑兰低眉浅笑:“陛下言重了,东郦泱泱大国人才辈出,哪里是我一个小小女子能担待得起的?”
“也对,郜离地方狭窄人烟稀少,能造出一把长剑已是极限,若不然,郜离早不知打几回胜仗了,犯得着年年落花流水吗?”
发声的是昭宁公主林婷珊,她这俏皮言语惹得宾客频频发笑。
谷剑兰倒不在意,回头看向声音来源,不期然撞上林琢之的目光。
这身暗青色圆领袍服衬得他足够风雅,谷剑兰的目光凝在他身上,竟一时挪不开眼睛。
从没见他穿过这身衣裳,只一眼,便知上京贵人生活之奢靡。
他过得好,那便好。
谷剑兰收回目光。
“我朝确实地窄人稀,不然也不会去启用一名女子。”程立雪起身,朝林婷珊微微躬身,“郜离女子因我朝世情不得不掌握一两项绝技,有事做,故而话少了些,比不得公主殿下伶牙俐齿。”
林婷珊笑容一滞,还没人这么大胆,敢埋汰她堂堂东郦公主无事可做,只会耍嘴皮子。
程立雪见她吃瘪,心底发笑。
“宴酒醉人,连你都开始说糊涂话了,坐下。”
谷剑兰扯扯他的衣摆,示意他不要再说。
程立雪回过神,拍拍谷剑兰握着他衣袖的手,撩袍坐下。
这个小动作扎了林琢之的眼,林琢之险些起身,被身侧的墨弯及时按住。
宴上的舞姬恰好翩翩而入,遮住了宾客视线,无人察觉林琢之身上发生了什么,他逼自己收回目光。
宴会慢慢酒酣耳热,一杯杯烈酒下肚,林婷珊醉意渐起。
方才没机会和程立雪辩驳,现在喝醉了,向来刁蛮任性的昭宁公主允许自己酒后失言。
她倏地提起酒壶站起身,醉醺醺地立不稳:“谷氏剑兰,父不从陛下,母为郜离宫女,身世不净!”
“背叛故国,投诚敌国,心术不正!”
她的贴身宫女上前拦住她,却被她猛地一推:“本宫所言不虚,别拦本宫!”
谷剑兰举杯浅饮,林婷珊的话如耳旁风,拂过她的耳发。
她不在意,林琢之不可能不在意,他朝墨弯使了个眼色,墨弯领命上前。
“殿下……”
“走开!本宫还没骂够!”
墨弯悄然点了她几处穴道,林婷珊身子一软,瘫坐下来。
“你……大胆……”
半句话未说完,林婷珊忽地像被点了哑穴,声音由沙哑变得静默无声。
林婷珊狠狠剜了墨弯一眼。
墨弯淡然欠身:“奴婢扶公主下去歇息。”
墨弯与贴身宫女一左一右,把林婷珊搀了回去,林婷珊只能任她们摆布。
谷剑兰目送她离开,目光转向龙椅上的皇帝,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阻拦林婷珊抑或程立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场喧闹过去,皇帝依旧乐呵呵地观赏歌舞,时不时与程立雪搭话,无非是郜离王如何,郜离皇子如何,郜离公主如何。
全然像在关心家人。
谷剑兰第一次来上京,看什么都新鲜。
第一日,她随程立雪在城中转了一圈,山珍海味尝过,雕梁画栋见过,连嘲讽郜离的打油诗都听过不少。
可就算新鲜,谷剑兰心底还是莫名郁闷,思来想去不得其解,直到进宫参宴,见到林琢之。
陪她游遍上京的人并非心之所思,谷剑兰自然憋闷。
她定是太想念他了,才瞥见他的身影,心跳就抑制不住怦怦作响,她偷偷捂住左胸,生怕这充耳的心跳声会被宴中众人听见,耻笑于她,等回过了神,才发觉自己的想法多么可笑。
她不敢多看一眼,多听一句,他只需静静坐在坐席对面,让她知晓他一切安好便可。
这宴会太过热闹,闹得谷剑兰心神不宁,她向程立雪附耳一句,起身朝龙椅上的皇帝禀道:“臣下不胜酒力,想出去走走,散散酒气。”
皇帝摆摆手,当是打发了。
谷剑兰走出大殿。
春风料峭吹酒醒,谷剑兰沾染的酒气渐渐散尽。
她迎着夜风缓缓地走,也不知到了何处。
现下初春,雪水方融,湖面泛着冷光,如镜面,如剑身。
谷剑兰寻到一座小亭,倚栏而望,心事重重。
回到故国,她心底喜悦,但招致东郦公主的误会,她也不是不难过。
但现在哪里容得她解释这种种复杂缘由,只能憋在心里,闷得慌。
渐渐出神,她竟未发觉一缕携着酒气的香风拂过,那人缓缓靠近,搭上了谷剑兰的肩膀。
谷剑兰吓得一个激灵:“谁?!”
还未来得及回头,后面的人猛地一推,将谷剑兰撞入水中。
扑通一声,湖水浸没头顶,谷剑兰登时呛了好几口水,扑腾了几下才堪堪浮出水面。
抬眸间,小亭灯火阑珊处,空无一人。
谷剑兰被这余寒尚存的湖水冻清醒了,她挣扎着往岸边游,爬上来,气喘吁吁。
风一吹,寒凉裹身,谷剑兰连打了两个喷嚏。
宫里有谁这么恨她,竟想致她于死地?谷剑兰满腹酸楚,经这湖水一浸,顺着岸边石头滑下去。
湖水即将没顶,一双大手忽然握住她的小臂,将她一把提上来。
哗啦一声,谷剑兰被人拥入怀中,湿冷与温热交融。
她没有睁眼,在被来人拥入怀中的那一刻,她就知晓他是谁了。
满腔委屈忽然滚滚而来,她攥住他的衣袖,拼命压住哭声,被人当众羞辱的酸楚和重逢的喜悦融在一起,化成泪珠断了线般浸透他的衣襟,哭软了他的心。
他掰开她紧抓的手,钳起她的下颌,逼她看向自己。
泪珠莹光芙蓉面,暖黄灯晕下她眉目微蹙,惹人怜爱。
林琢之抬手拭净她的泪痕,怒道:“谁干的好事?你看清了吗?”
谷剑兰摇摇头:“衣带香气,力气不大,应该是个姑娘。”
林琢之心里有了计较:“我知道了。”
他静下来,想仔细描摹她的面孔,却忽然察觉她衣衫轻薄,如轻纱笼罩。
他恍惚忆起那年雪溪畔,被湿透罗裙勾勒出的曼妙身段,心底火苗倏地窜高。
林琢之忍不住了,他把她搂入怀中,气息不稳:“还在守丧期?”
锁得太紧,谷剑兰挣扎不开,只得怯声道:“早已过了。”
“可与他人结为良缘?”
谷剑兰心下一凉,瓮声道:“没有。”
耳边一声嗤笑,暖流从耳垂直钻心底,又酥又痒。
谷剑兰听到林琢之喃喃,似说给自己听,又像在说给她听:“那就好。”
下一秒,林琢之将谷剑兰打横抱起,身影没入幽深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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