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母父停止爱的索取,才是逃离的开始。
还困在这一亩三分地中耕作时,第五星就明白了这一点。没有怨恨,没有失望,怨恨与失望恰恰证明了期待的存在,而他要抛弃的,正是这一份对于亲情的期待。
他认清了笼罩在亲情光环之下的母亲与自己一样,只是个普通的人。既然自己可以喜欢家里的猫而讨厌狗,那么母亲也可以偏心哥哥;自己心情不好时可以发脾气,那么母亲也可以暴跳如雷。
母亲不是神,她只是一个被推上神位的凡人。第五星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心中的她走下神坛,继续做回那个有血有肉、有喜有怒的凡人。
这边徐秋实的苦还未诉完,他讲自己得知这事有多崩溃,感觉天都塌了,如何费尽心思瞒着徐晦。徐晦在不知情时已然如此荒唐,若是叫他知道自己与徐行没有血缘关系,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第五星推测:“也许是徐晦从小到大没见过多少姑娘,便生出了这种荒唐心思?”
这种想法徐秋实也有过,他与妻子平日管教徐晦甚是严格。但比起徐行刻意为之,他还是更愿意相信后者。
那个祸害本身就足够离经叛道了,做出这种倒反天罡、罔顾人伦之事,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徐秀在里屋哭了半晌,勉强接受这个现实,扶着墙颤巍巍走出来,坐到床边,摸摸徐晦的脸颊,又将他手上的血擦了擦,揣到怀里暖着。
“孩子啊,晦儿他、他还能醒过来吗?”
“醒是能醒,只是他想……”第五星看了看徐秋实,不知该不该说出徐晦的想法,徐秋实朝他摇头。
“我布置个阵法,维持生机,让徐晦醒过来,你们再说说话。”他环视这不大的屋子,“秀姨,徐叔,这阵法得设在最高处,方便聚集灵气。”
“最高处……”二人愣了一下,目光不约而同地顺着角落的梯子,爬上第三层那间阁楼。
阁楼已经尘封多年,打开落锁的门,月光从小窗透进来,照出四处飞舞的灰尘。墙上、天花板上,都是坑坑洼洼的刻痕,还有星星点点的墨迹,小桌半边倒塌,一旁横着几支腐烂的笔。
徐秋实将里面大致打扫干净,幸好那张床还可堪一用,将徐晦安置好后,第五星让二人离开阁楼,咬破手指,以血为祭,在门口布下一个阵法。
这似乎并不是普通的聚灵阵,而是一个极其复杂、奇异的阵法,第五星足足画了半个时辰,灵力损耗与过量失血,即便是修士之身,他站起来时也有些不适。
“好啦,你也该醒了。”第五星走到床边,俯视着徐晦,指尖灵光一闪没入他额心,“先前说你是傻子,收回这句话。我应该说,你真是个疯子。”
————
柳娘要去接女儿下学堂,一出门就看见院子外站了两个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的人。
出去时还好好的,回来却成了两只落汤鸡,她有些哭笑不得,回屋拿来两块干布巾,让徐行和第五月擦一擦,初春天气不稳定,以免着凉。
“你俩干啥去了,弄成这样?”柳娘调侃,“重温童年,下河打水仗了?”
第五月低头擦着头发一声不吭,徐行把布巾搭在肩上,捞起衣摆拧水,“我把他打了一顿。”
“吔,挨打了。”柳娘竟然毫不意外,踢了踢第五月的小腿,“让你说话怪里怪气,该着。”
她又转向徐行:“妹子,来都来了,晚上留下吃顿饭吧?”
徐行说好,柳娘立即喜笑颜开,“行嘞。月郎你回去煮饭,我去接姑娘回家。”
柳娘一走,第五月去院里抱了只瓦罐往厨房去:“家里没什么山珍海味,你将就着吃。”
徐行气还没消,懒得理他,提起方才池塘里抓的鱼去院外处理。
瓦罐里是腌制的酸菜,与片好的鱼肉炒在一起,再添上滚水,便是一碗鲜香的汤。柳娘走之前已经将面发酵好,只需点起灶台架好蒸笼,玉米面的馒头一刻钟后就能出锅。
等饭好的间隔,第五月去泡了一壶茶。茶叶在这边村里是稀罕东西,贵得像金子,喝法精细,庄稼人都嫌麻烦,一般都是买来送礼。他似乎已经疲于在徐行面前掩饰自己的不堪,边给她倒茶,边淡淡道:“买来打算送给镇上的书斋先生,为女儿寻个名师的门路。”
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将这样市侩的话宣之于口,然而说出来的那一刻,他仿佛卸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也给自己倒了碗茶。仰头饮尽,又苦又涩,并不好喝。
“她自己要求的吗?”徐行问。
“……”第五月盯着碗底的茶叶梗,“她不喜欢念书,总爱鼓捣那些玩意儿,和她母亲一样。”
他指了指墙边的木架子,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手工制成的物件,有的精细,有的粗糙,什么推车、小船,还有一只拧一拧就能飞起来的小鸟。徐行第一次见这种不用灵力就能行动自如的机关鸟,觉得很是神奇。
“河边那架水车,就是她与柳娘一起搭的,给村里种地浇水省了不少麻烦。”
不仅如此,还有家里的辘轳、滴漏,种田的犁耙……
第五月说着,忽然想起从前女儿写给他的一封信。
不是什么家书。女儿不想与他这个一向沉默内敛的父亲当面说,便鼓起勇气写了一封交心的信塞到他枕头底。
“爹,我不想上学了,我不喜欢考试,一看见书就想睡觉。夫子天天骂我,说我不是读书的料。我想去跟郭伯伯学木工和打铁,娘也知持我。
爹,你说人为什么非要上学堂考科举?学一样的知识,翻来覆去学,就像拿着科举的圆模子,把我们这些各种形状的学生都刻成圆的。我不想变成圆,不想失去我的棱角。”
那封信他在烛火下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现在还能背出来。
当时什么心情?失望、愤怒还是心痛?第五月已经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自己什么都没说,更没有回信,只是将女儿写错的“支”字圈出来改正,然后一言不发地将信还给了她。
“你家姑娘还是太乖了。换作是我,管你答不答应,扔了书就跑,打死也不念。”徐行拍拍他肩头,“女儿不是你生命的延续,也不必接任你的什么梦想。让她去做她,你去做你。”
第五月有些疲倦,搓了把脸,“是我不对,回头我与她谈一谈吧。”
蒸笼的水沸腾着,咕嘟咕嘟冒泡,柴火燃烧,噼啪作响。里屋的母亲熟睡了,发出轻微的鼾声,远远传来稚嫩的童音,叽里呱啦炫耀自己背下的诗歌,家长语调夸张地称赞“宝宝真聪明”……
也许这才是他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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