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花昌开随衙役抵达公堂。

他微驼着背,双手揣在袖中,一双精明的小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各路人马,面上却故作副惶恐不安、仿若什么都不知道的神情。

“不知大人唤小的来,有何吩咐?”

不待顾临川作答,他目光一斜,惊呼出声:“无颜,你怎么在这儿!可是犯了什么事?别怕,大伯在这里。”

花昌开弯腰,拢了拢花无颜的肩头,眉头紧锁,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不知情的众人,包括储鸿才都有点懵,这花昌开看着倒与侄女分外亲近,不似那等杀兄之人。

花无颜扫了眼肩头那只白腻的手,向后一移,抬眼,盯着面前慈眉善目的花昌开,冷冷道:“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再惺惺作态?”

“无颜,你在说什么啊?我可是你大伯啊,从小看着你长大,视你如己出,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花昌开眉心拧成疙瘩,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长留抱着胳膊,嗤之以鼻道:“还真没见过,这么会装的。”

花昌开闻言,神色微变,但并不妨碍他继续做戏。

“无颜,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误会大伯了?”花昌开一脸慈爱地看向花无颜。

花无颜起身,与之平视,勾起一抹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伯想不到,当日有个小和尚,亲眼看见了,你的所作所为。”

探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卡在花昌开与花无颜之间,像座天堑,阻断血脉,隔绝亲缘。

“你......你胡说什么?”花昌开仍在挣扎,却肉眼可见地泄了底气。

他本是读书人,不事农桑,养尊处优,面容养得白腻,此时却呈现出难看的青灰色,仿若濒死之人。

“小和尚将他看见的都写了下来,就在我手中这张纸条上,花昌开,你还想抵赖吗?”

花无颜举着字条,步步紧逼。

花昌开瞬间失了分寸,暴跳如雷,指着花无颜,大喝:“放肆!竟敢直呼长辈名讳!我今天就替三弟,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孝女!”

他气得双唇发抖,抄起身后案几上的青瓷茶盏,猛地朝花无颜砸过去。

花无颜没料到他会如此气急败坏,躲闪不及,只得下意识抬手遮住脸,闭紧双眼。

“哗——”

“啪——”

“啊——”

耳边传来茶水的泼溅声,瓷盏的破碎声,还有众人的惊呼声......

似乎还有一记闷哼,近在咫尺,清晰可闻,可——不是她的声音。

预料之中的滚烫没有烙下,花无颜缓缓睁开眼,眸中有片刻的茫然,待目光聚焦,看见的便是长留吊儿郎当的笑脸。

“本来就不好看,再毁了容,就真嫁不出去了。”

已是深秋,隐约可见朦朦胧胧的白雾从他身后蒸腾而起,像清晨的袅袅炊烟,像掀开笼屉时扑出的热浪,将他的眉眼,模糊得不甚真切。

“你......”

“竟敢在公堂上行凶,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顾临川瞥见储鸿才渐冷的面色,暗骂了句蠢货,赶紧发号施令,控制局面。

花昌开约莫是被逼急了,不等衙役上前,一把夺过花无颜手中的字条,揉成一团,塞入嘴巴,咽进肚里。

“什么纸条?现在没了。”

他摊开手心,不无得意地晃了晃肩上那颗沉甸甸、圆鼓鼓、空落落的脑袋。

花无颜回过神,浅浅一笑,“侄女不过是学大伯,做了个戏,大伯怎么还当真了?”

花昌开一愣,这才知自己上了当,赶忙向顾临川跪地求饶,“大人明鉴,是她,她故意诈我,小人冤枉啊!大人!”

“够了!”储鸿才喝道:“刚刚你的所作所为,在座各位,皆有目众睹,休要狡辩。”

花昌开无奈,只得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顾临川身上,反复叫喊:“顾大人!顾大人!”

顾临川自然不能保他,只得以“物证不足”为由,先将涉案三人压入大牢,改日再审。

储鸿才不乐意,但顾临川极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四两拨千斤,几句话就让储鸿才没辙。

“储大人不也说了,人命关天,不可儿戏,眼下花昌开虽有嫌疑,但并无实证,总不能草草结案。”

花无颜也知这是顾临川的拖延之术,但眼下,她确实拿不出直接证据,指证花昌开,当年之事已过去这么久,当真还能查明真相,还父亲一个公道吗?

“只要储鸿才在这里,他就不敢乱来,咱们也不算输。”长留安慰道。

花无颜轻轻点了点头,看他一眼,“转过去。”

长留:“干嘛?”

花无颜垂下眼睫,并未作答,绕到他身后,伸出手,欲拨开衣襟,看看他后背的伤,但目光触及那一片湿渍,却又迟疑了,指尖停驻,迟迟未落。

眉心不自觉隆起。

“疼吗?”

长留一甩红艳艳的发带,转过身,笑得灿若桃花,没心没肺,“区区小伤。”

可惜......

发白的唇色、绷直的身躯暴露了他此刻的强撑,花无颜咬了咬下唇,只觉心乱如麻,不看他,转身就走。

“哎呀,怎么下雨了?喂!你别走那么快啊,伞!”长留抄起一旁的油纸伞,追了上去,撑在花无颜头顶之上。

“自己拿着,好意思让伤员给你打伞?”长留动了动肩,呲牙咧嘴地拎起衣领,抖了抖,退到伞外。

花无颜接过,瞟他一眼,“不是区区小伤吗?”

长留:......

他不要面子的?

淅淅沥沥、冰冰凉凉的雨丝钻入衣衫,沁入肌理,如鱼儿在其中游走,痒痒的。

“花无颜,做人要有良心。我这都是为了谁啊!”

“本来想回去给你做红烧肉,既然我没良心......”

“没没没,你最善良了!除了红烧肉,能不能再加个莼菜羹啊?我这负伤了,得吃清淡点......”

天色阴沉,唐俊良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垂眸不语。

一红一白,一动一静,似江南烟雨枝头上绽放的杏花,寻常却又明媚得不容忽视。

“主人,下雨了,要不要过会儿再走?”阿旺手提油纸伞,等候在旁。

冷风拂面,雨丝飘摇欲坠,唐俊良立在檐下,神色晦暗,“阿旺,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小女孩吗?”

阿旺点头。

唐俊良勾起一抹浅笑,从怀中掏出一隽绣帕,绣帕右下角绣着一束大红色海棠。“小时候,我被毒蛇咬伤,若不是她及时帮我把蛇毒吸出来,我恐怕......早就没命了。”

阿旺拧眉,“您不是已经找到了?”

唐俊良默了一瞬,收起帕子,扬起的嘴角渐渐下沉,怅然若失,“是啊,我已经找到了......”

可他真的找到了吗?

“阿奎刚刚传信来说,顾长夜已经找到账册了。”

唐俊良收拢指尖,遥望天幕,眸光笼罩在冰冷的细雨中,幽幽发亮,“姑姑,您的大仇,终于要报了。”

“等了这么多年,总算能把顾临川那个老东西拉下马了!”阿旺捏紧伞骨,咬牙切齿。

“当年,他为了掩盖花昌善之死的真相,不惜杀我全家,就因为我爹不愿违背良心,替他卖命!主人刚刚为何不让我出面,替花无颜作证!”

“你在怪我?”

明明是极轻的语气,却压得阿旺喘不过气。

“阿旺不敢!若非主人相救,阿旺早已是死人一个,更别提为父报仇了......眼下账册既已在我们手里,何不直接去找储鸿?”

雨势渐大,密密麻麻,敲击着芭蕉海棠,雨水汇聚成河,顺着房檐飞流直下,似仇恨,一旦成型,便不止不休。

唐俊良摇头,觑他一眼,“自然要让顾临川尝尝,被自己亲生儿子背叛的滋味,我要的,从来不是他死这么简单。”

阿旺:“......那顾长夜呢?”

唐俊良:“待顾临川罪名成立,朝廷自会处置他。”

阿旺:“您当初不是......”

唐俊良冷笑:“若非刘氏,嫉妒成性,若非顾临川,袖手旁观,姑姑怎会一尸两命!要怪就怪他命不好,有一对作恶多端的父母,怪得了谁?”

-

隔天,依旧阴沉,天空似被水雾层层包裹,透不出一丝光亮。

“竟是你来见我。”储鸿才瞪着眼前俊逸瘦弱的少年,眼底漾开层层涟漪,“顾公子来找老夫,有何贵干?”

顾长夜四下打量一番,拱手道:“还望大人,屏退手下,长夜有要事禀报。”

储鸿才摆手,下人鱼贯而出,待房间只剩二人,顾长夜方才掏出账册,双手呈上,揭发顾临川的罪行。

储鸿才听完,半响沉默不语。

“你可知,令尊一旦定罪?顾家上下,包括你,都在劫难逃?”

顾长夜抿了抿唇,躬身道:“长夜自幼读书明理,虽谈不上大有作为,却也存天地之心,知生民之命,自古忠孝难两全,家父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长夜不得不舍生取义,大义灭亲!”

“好一句大义灭亲!好啊!好呀!没想到我顾临川,竟养了你这么个吃人的白眼狼!”

顾临川从幕后冲出,嘴唇连着胡须阵阵发抖,一巴掌甩在那张与他有七分相似、此时惊骇不已的脸上。

“打死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顾临川红着眼,拳打脚踢好一阵,才缓过气,指着瘫软在地的顾长夜,眼神似刀,“老子待你不薄,你说,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

顾长夜回过神,盯着储鸿才,看了好久才翻身爬起,踉踉跄跄,好几次差点踩到衣摆。

“不薄......”他捂着脸,回味着顾临川的话,苦笑,“不薄......哈哈哈哈......不薄......”

笑声一寸寸放大,面容一点点狰狞,顾临川望着眼前的儿子,不明白他为何一夕之间变得如此陌生,曾经那个乖巧听话的顾长夜,似乎是个可笑的假象。

顾长夜扯开广袖,一道可怖的烫伤横亘在左臂之上,从手腕蔓延到手肘,长约三寸,像只巨大的蜈蚣,趴在肌肤上,蠢蠢欲动。

“确实不薄,记得这伤吗?怕是早忘了吧?父亲大人。”顾长夜目光逼人。

顾临川一怔。

“我来帮你回忆回忆,那年我才七岁,你为了顾长东的一个谎,赏了我这道疤,当真是不薄啊!这么多年,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出一丁点的错,我时常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不然你为何如此厌恶我!为何如此厚此薄彼!明明我才是嫡子!”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好了。”幕后传来一道中气不足的男声。

储鸿才与顾临川闻之,急急迎上前,俯身行礼。

顾长夜愣住,何等尊贵的人物,才能让堂堂县令和监察御史如此卑躬屈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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