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尚黑,寒霜满地。
男子束着马尾,边伸懒腰,边打哈欠,随手拨弄着光秃秃的柳条。
不遑多时,一道清瘦身影从侧门闪出,点着脚尖,行至男子身后,偷偷拽了拽他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发带。
“好不容易绑好的,你别给我拽坏了,有损我形象。”
女子不以为意,瞟他一眼,默默收回手,抢白:“你有吗?”
“我——”
长留腮帮狠狠一缩,碍于淫威,不敢发作,毕竟还指望着她传授技艺,得罪不起,得罪不起!
“你不会是在整我吧?天这么黑,鸡都没起,你确定能练箭?”长留望了眼如墨般的天幕,打量花无颜一圈,见其两手空空,瞪大眼珠子,问:“弓呢?箭呢?”
“我有说今日是来练箭的吗?”花无颜无辜地眨眨眼,“入城不能携带武器。”
言下之意,她屁都没得。
长留咬牙,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趾,气得有些神志不清,“那我们这——么——早出来干什么!”干什么!
“买武器。”
“买武器需要起这么早吗!”
花无颜兀自往前走,斩钉截铁道:“需要。”
“原来是黑市啊!难怪要大晚上来逛呢!”长留左看看右瞅瞅,东摸摸西尝尝,只觉什么都新鲜。
所谓黑市,其实是各路人马趁着天黑,自发聚集交易的场所,又叫天光墟,天一亮,便如废墟散去,行动灵活,官府无力监察。
在这里,只要出价够高,没有买不到的物件。
“客官,犀牛角要不要?大食国的!漂流过海几万里才达岭南,然后随船运到此处,稀罕得很,就连皇帝也没几只!”
小贩高鼻深目,头上盘着白巾,一袭胡裝,高大威猛,操着一口走味的官话,正卖力地向长留推销。
“我看公子气度不凡,定不是一般人,您要的话,便宜点,一百两如何?”
长留和花无颜对视一眼,心底暗自发笑,这小贩倒是会拍马屁!还拍到点子上了!
“他身上就五两银子,你还觉得他不凡吗?”花无颜落井下石道。
长留咋舌,凑到她耳边,低声质问:“你怎么知道,我出门只带了五两银子?”
花无颜笑而不语。
小贩一听长留是个穷鬼,笑容凝滞,拉长脸,抬手,撵他们走,嘴里骂了句什么,长留听不懂,虚心向花无颜请教:“他说什么?”
“他说......”花无颜信步往前走,反复确认,“你真想知道?”
长留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但耐不住好奇心作祟,犹疑地点了点头。
花无颜瞥他一眼,缓缓道:“你脑子有病。”
“干嘛骂人!”
“他骂的!”花无颜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嘴角却止不住向上扬。
“那你笑什么?”长留瞟她一眼,撸起袖子就要去找胡人算账,花无颜赶忙拉住他,“黑市的小贩都有来头,别惹事。”
长留挣开她的手,叉腰,瞪了一眼小贩,气鼓鼓地,扬长而去。
两人沿着街巷一路走去,不多时,遇到了卖弓箭的摊贩。方形毛毡上摆着为数不多的几款反曲弓,花无颜挨个看去,挑中其中一把,向摊主询价。
“十两银子。”
花无颜看向长留,轻抬眼皮,示意他付钱。
长留抿唇,摸了摸瘪瘪的钱袋,朝摊主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抻了抻花无颜的衣袖,用气音道:“钱没带够。”
花无颜见他一脸窘迫,微微勾起唇边,忍不住揶揄:“公子如此不凡,十两银子都拿不起?”
长留:“......”
能不能好好说话?
长留被呛得脸热,碍于小贩火辣辣的目光,拱了拱花无颜的肩,不情不愿道:“先借我五两,回去还你。”
“十两。”花无颜讨价还价道。
“打劫啊你!”长留怒斥,倏地拔高音量,差点将银牙咬碎,“高利贷都没你坑!”
“客官,你们到底买不买?不买别耽误我做生意!”两人拉拉扯扯半天不给个准话,小贩不耐烦道。
长留回首,强颜欢笑,“买,当然买!”随后苦着脸,向花无颜摊开手心,眉眼一横,“十两就十两。”
“奸商!”弓箭到手,两人打道回府,长留越想越气,一路骂骂咧咧。
“兵不厌诈。”
“奸商!”
花无颜轻瞥他一眼,懒得搭理。反正他过会儿就忘了,缺心眼,记吃不记打。
天边渐泛起鱼肚白,鸡鸣如星子,或隐或现。
“那个......”长留忽的脚步一滞,抬手,往前方指,扭头,看向花无颜,“好像是储鸿才。”
花无颜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一穿着常服、身材微福的中年男子,半蹲在玉石摊前,弯腰挑选着什么,似是觉察到了注视,蓦然朝这边投来目光。
长留赶忙一个健步,移到花无颜身前,挡住储鸿才探寻的目光。
他身形高大,花无颜纵使不矮,也被遮得严严实实,从远处看,倒像是一对相拥入怀、深情凝望的有情人。
“大人,怎么了?”侍从见储鸿才一直盯着那个方向看,好奇地问。
储鸿才怔愣了一瞬,收回目光,轻轻摇头,“没什么,寿礼也选得差不多了,回去吧。”
“走了吗?”长留轻声问。
花无颜从他怀中探出半截脑袋,见储鸿才渐行渐远,抬眸看向长留,“走了。”
长留松了口气,低头,不经意对上一双湿润透亮的眸子,似月光映照下的泉水,清澈凌冽,泛着粼粼波光。
两人挨得如此之近,近到能闻到花无颜身上特有的桂花香......
“咳......”花无颜垂下眼睫,后撤一步,与长留拉开距离。
“两位既是有情人,何不来算一卦姻缘?看看你二人,是否般配?”道士打扮的算命先生笑眼一眯,捋着胡子,趁机招揽生意。
“你这道士,眼神忒差了!我们才不是什么有情人。”
道士高深莫测地扫他一眼,暗自发笑,他这双眼睛,阅人无数,岂会看不出两人之间汹涌的情愫?若连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他还做什么算命先生?
当局者迷......
“是与不是,老朽自有论断,公子想听吗?”
长留顿时起了兴趣,在摊位前坐下,“说来听听,我倒是要看看,你这老头有何高见?”
“他在激你,别上当,赶紧回去吧,别让坞里的人发现了。”花无颜劝道。
“非也,非也。”道士摇头,“姑娘难道不想知道,自己与这位公子的前世今生?”
长留只知,司命掌管世间凡人的命数,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是每个凡人必经之苦。
至于仙人的命格,则由天定,在五行之外,与天地万物勾连,天道无为,任物自然,连天帝也无从知晓。
区区一个凡人,竟敢大言不惭知晓仙人的前世今生,当真有趣。
“那你倒是说说,我们两个......”长留指了指花无颜,戏谑道:“上辈子是什么样儿?”
道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觑他一眼,手指飞快掐算起来,“你二人前世羁绊颇深,无法化解,今生再续前缘,孽缘,善缘,一念之间。”
长留拧眉,好赖话都让他说尽了,自然挑不出错处。
“那如何知道,今生是善缘还是孽缘?”
道士闭上眼,又一番掐算,开口却道:“预知后事,请先付钱,五十钱。”
长留:......
算命先生招摇撞骗,话本诚不欺我。
长留自知被骗,掏出铜板,拍在案几上,及时止损,拉着花无颜,转身就走。
“公子!公子!”道士数着铜板,大喊:“后续你不听了?老朽可以打个折,三十钱,不,十钱也行。”
“滚。”
回到梅花坞,正值卯时一刻。
花无颜前脚才迈进门槛,后脚展眉便过来敲门,“阿颜,你在吗?我请了大夫,来给你瞧瞧脸上的疤。”
花无颜蹙眉,心中陡然一惊,本以为展眉只是客套一下,没想到,她竟真请了大夫,还来得如此之快。
拍门声渐大渐密,似鼓槌,一下下撞击着花无颜的心弦。
花无颜边换衣裳,边思索对策。
房间亮着,却无人回应,展眉等得不耐,连声喊道:“阿颜!阿颜!你在吗?我进来喽。”
门陡然被人拉开,正欲推门而入的展眉猝不及防,向前扑去,直直撞进花无颜怀里。花无颜扶住展眉的肩,脚跟用力,堪堪稳住身形,没让两人摔倒。
“阿颜,你怎么不出声啊?”展眉忍不住埋怨。
花无颜松开手,理了理衣裙,“难得睡了个好觉,没听见你唤我。”
展眉倒也不和她计较,拉着她兴冲冲道:“这是草尘医馆的何大夫,去疤疗伤是他的拿手绝活,给他看看你的疤,说不定可以治好呢!”
何大夫一袭深褐色麻衣,背微驼,长相和蔼,嘴唇奇厚,配上两撇八字胡须,活像条鲶鱼。
花无颜冲何大夫颔首,微微一笑,转而看向展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这疤骇人,多年来已成心疾,实在不想示人,你就别勉强我了。”
展眉摇晃着花无颜的手臂,像个孩子似的撒娇。
“阿颜,我知道你肯定吃了很多苦,所以才这般抗拒看大夫,但大夫来都来了,你总不好意思让人家白跑一趟,是吧?咱们就先看看嘛!看看嘛!”
花无颜迟疑道:“我怕吓到何大夫。”
“何大夫什么没见过?怎么会被你吓到?”展眉望向一声不吭的“鲶鱼”,笑道:“你说是不是何大夫?”
何大夫拘谨地点了点头,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地面。
花无颜拒绝不了展眉,只得以“不想别人看见”为由,暂时支开她。
“你便是花无颜姑娘吧?”待展眉离开,何大夫才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子。
“您认识我?”花无颜登时警铃大作,下意识往门口挪动。
何大夫轻笑,“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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