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一宁的心已经飞了,别人是飞到了花花世界,而她是飞回了老家。
我见她在寝室里忙活半天,把闲置物品尽数整理好,要么扔了,要么送了,还有一些干脆寄回了家,直看得我心里痒痒,不自觉也打扫起了卫生,但嘴上仍要抱怨一句:“你这暑假不是刚回来吗?”
“刚回来怎么了?还不是有一些暑假前没来得及收拾完的东西?”她用保鲜膜将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缠了一圈儿又一圈。
我点头称是,“没关系,反正还得继续往回买,先把地方收拾出来,省得到时候没地儿放。”遂挑眉挑衅似的看着她。
我瞧得出她本想反驳我,可她手机却不争气响了起来,费一宁拿起电话放在耳边,“快递?啊,你帮我放一号宿舍楼小卖部就行,我一会儿去拿,好嘞好嘞好嘞!”
“费一宁,你化成灰儿,我都知道哪一堆是你。”我得意洋洋翘脚看着她。
“你说我听听,哪一堆?”
“我就站在殡仪馆大喊一声,费一宁,有你快递!你自己都得主动飘过来找我,你信不信?”
她斜眼瞥着,似乎还有些不服气,结果手里的手机又响了,“喂!快递啊,一号宿舍楼小卖部,谢谢,好嘞好嘞好嘞!”
我一摊手,她也不再做无谓挣扎。
整理出许多陈年旧物,落了灰也没用上几遭,初见时喜欢,买回来发现并没那么需要,所以就一直放着,不过一圈儿下来,我比她要强上不少,至少这种闲置东西不多,唯一麻烦的就是一摞摞包起来的书和看着好看却怎么也写不完的本子。
前些日子我选了两本做成相册影集,把和林树在一起拍的照片洗出来,一张张贴在上面,洗照片时那照相馆的老板还觉得我莫名其妙,好几张就只是树荫与夕阳,好一点的是茉莉花与背影,甚至还有自行车和虫子,带人脸的屈指可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拍来作甚?
不过有钱不赚王八蛋,老板虽觉得奇怪,也没多说什么。
“不是离实习还有段时间吗?你着什么急?”我望着宿舍的空地上摆满了费一宁的锅碗瓢盆,不知道的以为她今天就要走。
“No!No!No!”她伸出食指晃了晃,“这只是我东西的十分之一。”
“我要是丁格,肯定是会崩溃的,你俩以后得买多大的房子装你这些塑料娃娃?”我见她桌子上摆了好几排,她以前还说这都是有名字的。
费一宁家境不错,每个月生活费基本算得上全班最高那一档次,她爸当兵退伍回来在老家开了个餐馆,后来正赶上城市大发展,就和兄弟包揽了几个工程,几年后餐馆变成了饭店,颠勺儿的变成老板,在那么个小城里也算是小有名气。
不过令我意外的有两件事,第一,她爸爸见好就收,早早就打算退休,第二这么个生意人竟然是个老古董,费一宁跟我说过,初中时她跟男同学借练习册,还书的时候她爸非要开车载着她去,生怕她早恋。
不过后来的事儿告诉我她爸爸是正确的,城市发展停滞,不少人吃了大亏,她爸爸翘脚喝茶,影响和损失都降到了最低,至于怕她早恋这一条变成了早婚。
“什么塑料娃娃,这叫SD娃娃。”费一宁噘着嘴颇为不满,“所以你不是丁格。”
“这不是初中时流行的东西吗?我记得那时候连书皮纸上印的都是这种娃娃。”我理着手头上的两本书闲来聊着。
“是啊,我初中的时候我爸很忙,我妈天天泡在单位里,没人管我,索性就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去了,我不喜欢那儿,但也没办法,那时候我家里全是外债,我一看新闻就说哪里哪里老板破产跳楼了,成天提心吊胆,生怕我爸也跳楼,天天给他打电话喊他回家。”费一宁掂着手里重重一纸箱打包好的杂七杂八叹了口气。
“所以你打算恶补回来?”
“必须恶补回来,我记得我家最穷的时候,我妈跟我要钱买菜,把我存零花钱的小猪给砸了,我清楚记得我妈第一次只拿了五块钱。”费一宁回头望了一眼那SD娃娃,“后来我才知道他俩把我送到寄宿学校是因为把房子卖了,我当时就觉着我妈真行,我爸发疯,她一个有稳定工作的人怎么也陪着发疯,再后来他们一吵架我就赶紧去当和事佬,就怕他俩背着我把婚离了。”
我抬起头看她,说不定正是因为儿时的遭遇才让费一宁这么希望拥有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似乎一切有迹可循,当年不知不觉种下的因,结出了今日的果。
翻弄着一沓废纸,里头夹着几张显眼的体检报告,上面是我自己的名字,忆起上初中的时候我妈检查出癌症,当时只觉得天都要塌了,我要变成没妈的孩子了,我清晰记得那天傍晚来接我的不是我妈,也不是我爸,而是我爷爷蹬着二八大杠。
然后我妈我爸就从我生活中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去别的城市看病,在那个懵懂的年纪,我以为癌症就等于死亡,每次给我妈打电话都当成最后一次。
这么想的话我当年种下了什么因,才结出了今日林树的果呢?
费一宁走到我跟前看了看我手里拿着的东西,“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还纳闷儿,小小年纪这么惜命的吗?每年都不落下,阿姨现在好些了吗?”
我点了点头,“比我体格还硬实,去爬山比我走得都快。”
没说出口的是那时候我妈的确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而把她从阎王爷手里夺下来的不仅有医生和她自己的顽强毅力,还有我爸,确诊到回家从头到尾我爸都没假手于人,日夜不离陪着她,以至于我妈后来自己在家每天要给上班的我爸打三四个电话,要我说是家里苍蝇在窗上打个刺溜滑她都得跟我爸说一声。
所以我妈跟阎王打了照面之后我的生活就又一切恢复如常,回头想想,我的人生好像一直是这样,虽然偶有波澜,但有惊无险,终究还是在那一小方格子里规规矩矩,也挺好,我经不起折腾。
“那你和林树实习打算去哪?”费一宁掐腰站在宿舍中央。
我回头一瞥,“没问过他。”直起腰想了一下,“要么沈阳,要么大连,我都无所谓。”
话音落,桌子上的手机嗡嗡震动两下,我正伸手去拿,她刻意踮起脚看了看跟着起哄,“呦呦呦,真不经念叨,说说还来了,我看看是不是林树,不是他我转头就去打小报告。”
“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我一说完,费一宁嘿嘿嘿笑个不停,双手搂上我的腰,“哪儿能呢?林树找你干嘛?”
“约会。”我故作神秘锁上手机屏幕。
她捏着嗓子故意用又尖又细的声音重复一遍我的话:“哟~约会~”
初秋时热气还没有驱散,我瞧着天边霞光将火烧云映衬得像是一片玫瑰花海,两步走向窗台,透过玻璃瞧见花坛边上正站着一个熟悉人影,白色衬衫,浅色直筒牛仔裤,与初见时一模一样。
“林树!”我打开窗兴奋向他挥了挥手,像是困在笼中的鸟儿窥见了自由,不过这自由无关身体,而在于精神。
他转过身的这一刻,我见到了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林树捧着一大捧牛皮纸包好的茉莉花,面颊被晚霞映得红红,笑容依旧,我怀着爱意与他对视,区区几秒远胜春花秋月。
只是这花束看着有些古怪,我目光停留了一会儿,不过管它呢。
“等我!”我隔着防盗窗大声喊,然后无视费一宁的调笑飞奔出去。
他像是掐着时间迈步,我绕过长长走廊,站在宿舍楼大厅时刚好看见他站在门口,我迫不及待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去,只觉得见了他浑身都暖洋洋。
“给我的?”
“嗯。”他的眼睛亮晶晶看着我,毫不犹豫点下头,却又匆匆从包里翻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来,塞进我的怀里,“不是鲜切花,有根的,你可以把它栽进花盆里,就当弥补一下今年夏天你失去的那盆茉莉。”
我将那报纸微微扯开一角,里头是个很简单的白色陶瓷盆,疑惑看他,“什么意思?”
“涝死的那一盆,这回下雨前要记得收回来。”林树扶着我的双肩,轻轻将我推进宿舍楼,“回去换衣裳,我在门外等你,一起去吃饭。”
而我却还呆呆傻傻想着他的回答,之前只是随口一说,以为他会随便一听,遂拦下他的手,认真看着他,“林树,我想知道这样你累吗?”
他似乎有些意外,目光在我的脸上寻着有用的线索,“累?”
“好像我无论说什么你都能记住,可是我却什么都记不住……”我低头看向茉莉花油绿的叶子,声音越来越小,甚至在心里开始替他感到不公平。
林树愣了半晌,许是摸不清我的脑回路,想明白后淡淡笑着,指引我看向天边的落日,那一抹火红余晖就要散去,金红金红的太阳一半已经没入地平线。
“看到了吗?”他柔声问。
我点了点头。
“喜欢吗?”
我继续点头。
“那我们就只要夕阳好不好?”
我点头又摇头。
“为什么不好?”他低头看我。
“喜欢但留不住,我控制不了太阳。”
“我也控制不了自己想你、念你。”
我转头,他弯腰。
我惊讶睁大了眼睛,他却深情闭上了双眼。
一抹温热覆上,好似那天边的火烧云落在了我的双唇,我措手不及向后退了几步,倘若不是林树拉住我,说不定要撞在寝室楼的大门上。
OK,抵抗无效,全线溃提,我吻到了火烧云,心中小鸟仿佛在天地间肆意撒起了欢儿。
直到他撤离,我才壮着胆子扭捏低语:“好多人看着呢。”
“要不……我跟她们道个歉?”他假装认真,等话说完面上一副无辜表情。
“我换衣服去了。”拖着脚步转身往寝室走去,满脑子都是林树方才说的话,一遍一遍又一遍,那感觉到像是小时候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小猫小狗,爱不释手,非要抱在怀里反复摸个不停,又或是得了什么觊觎已久却不常吃到的零食小吃,哪怕是包装纸都不轻易放过。
如今我将林树说过的话拆开了、掰碎了、再组装起来细品。
真是疯了。
我失神磨蹭进屋。
费一宁惊奇看着我,“出门喝二锅头啦?脸这么红?”她像是童话故事里的老巫婆邪恶笑着,“你完了你!沦陷了你!”
我这才冲到镜子前,捧着自己的脸蛋儿,啊……好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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