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中。
皇后慵懒地靠在贵妃榻上,宫女跪坐在一旁,端端正正地举着一碗银耳雪梨汤。
皇后抬手,执起小勺,刚尝了一口便皱起了眉,一旁的大宫女见状,连忙拿过痰盂,让皇后将口中的汤品吐了出来。
举着汤碗的宫女吓得冷汗直冒,却也不敢哆嗦一下手。
自从有了身孕,皇后的性子便愈发阴晴不定,打骂宫人是常有的事。
凤仪宫中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惹的皇后娘娘看不顺眼,瓶中换的花不够新鲜,屋里点的香味道太浓,甚至是漏扫了檐下新掉的一片落叶,都有可能招来一顿责罚。
鸡毛蒜皮的小事尚且如此,这会儿一碗甜汤给吃吐了,还不知道皇后要如何发作呢。
大宫女站在一边,看在眼里,却也无能为力,她也就因为是相府送来的,才勉强独善其身,哪里还有工夫再去可怜别人。
宫女战战兢兢,眼见着就要流下泪来,这时突然门外传来一声通报:“明珠长公主到!”
看着门外远远行来的一抹白色倩影,皇后这才稍微打起了点精神,随意一摆手,道:
“吩咐下去,晚膳本宫想吃些开胃的,这甜腻腻的东西以后少端上来。”
宫女如蒙大赦,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说罢忙不迭地爬起来,捧着碗疾步退了下去。
这宫女刚一走,明珠长公主便进了门,俯身行礼,唤了声:“母后。”
皇后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道:“裹着一身白布就出门了,怎么,公主府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了么?”
贵为长公主,明珠平日里的打扮自然是雍容且华贵的,更何况此番还是进宫里来,今日这一身素白,放在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姐身上,还能称得上一句清新雅致,但对长公主来讲,却是有些过于寡淡了。
但明珠不欲同皇后争辩这些,甚至不愿编个理由解释一句,这么些年下来,她同皇后之间的母女情份早就淡到几乎没有了,她只道:“是外祖让儿臣过来的。”
明珠长公主不想多费口舌,皇后却尤嫌说不够似的,冷笑一声,道:“呵,本宫知道,若不是你外祖让你来,你怕是连这凤仪宫的门都不愿看一眼。”
脸上带着讥讽,但皇后还是一挥手,让屋里伺候的宫人都退下了,只留下明珠长公主和大宫女二人。
明珠早就不在意皇后对她是何态度了,只照着丞相交代给她的,说道:“恒王已经回京了,但母后无需多虑,一切尚在祖父的掌握之中。”
皇后刚听说完半句话,神色就变了,面露狰狞道:“居然让他回来了?!怎么能让他回来?!”
明珠神色漠然地看着她发疯,一旁的大宫女见长公主全然没有要开口劝阻的意思,连忙跪了下来,硬着头皮道:“还请娘娘息怒,凤体为重啊!”
明珠这才不紧不慢地接着道:“外祖说了,同您讲这件事是怕您从旁人哪儿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多添烦忧,您什么都不用想,只需安心养胎,诞下龙种便是。”
皇后深吸一口气,道:“让你外祖放一百个心,本宫比谁都看重这个孩子。”
“如此便好,那儿臣告退。”
明珠说罢,转身便走了,多的一句寒暄都没有。
刚走不久,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串瓷器碎裂的声音,夹杂着声声惊慌失措的“娘娘息怒”。
明珠神情淡漠,加快脚步远离了这一摊荒诞的闹剧。
侍女自是连忙跟上,等到了停轿的地方,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公主,咱们是回府么?”
明珠长公主站在轿子前,默然片刻,道:“不,去城南。”
城南的郊外,有一片天然的白梅树林,平日里鲜有人至,只有待到年关将至,梅花开时,才会迎来些赏景的文人骚客,作些白梅落雪的酸诗。
此时才刚入冬,梅树都还支棱着光秃秃的枝桠,一眼望去,跟片荒地似的。
便是在这片荒野的某处,新添了一方朴素墓碑,也显得格外不起眼,而若是无人言说,谁能想到,这方墓碑下躺着的,就是才惊四海,名誉八方的君晏君先生呢。
按常理,人死后是要魂归故里的,但君先生曾说自己并不剩什么亲人了,死后也不必大费周章地将遗体运回江南,在城南外找个角落随意葬下便是。
京城外,无数人为君先生的死去扼腕叹息,但京城内,却无人敢明目张胆地悼念。
君晏君先生,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名动天下的大才子,先入翰林,后为国子监祭酒,之后又任翰林学士,在恒王出生后不久又被封为太傅,执教皇子,那段时间甚至有传言,皇上要参照前朝旧制,中书省以左右丞相共治。
所谓平步青云,不过于此。
然而,君晏却在突然之间大病一场,从意气风发的青年人,成了个走两步都要喘半天的病秧子,皇帝无法,只能让他卸了官职,只留了一个太傅的名号,去京郊别院修养。
百姓只道天妒英才,但稍知道些内情的人,却觉得是上天垂怜,才留了君晏一条命在。
这些年君先生盛名在外,但京郊别院却几乎无人拜访,病逝后也只落得一方孤坟,凡是想要祭拜一二的人,都只敢私下里悄悄地,不敢放到明面上声张。
是以,李烨独自走出城南时,没想过竟还能见到旁人,而且还是认识的人。
明珠长公主,今日之前,李烨从未想过,这个名字还能同君先生联系起来。
诚然,长公主算来应该是丞相一派的人,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嫁的驸马在太过窝囊,长公主几乎从未出现在任何政治斗争的舞台上,同她尊贵的身份及其不相符的,很多时候,人们几乎都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个长公主。
此时,荒野孤坟前,女子独自一身白衣静静地站着,一眼看去,像是前来祭奠的未亡人。
李烨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他眉头一皱,想了想还是隐在一旁,并未现身。
明珠长公主出现在这里实在太奇怪了,还是先看看为好。
可明珠长公主什么也没做,就那么动也不动地站了约有一柱香的时间,然后转身离去。
待她走后,李烨才上前查看,君先生的坟前干净整洁,连根杂草也没有,上头零零散散摆着不少瓜果供品,各式各样,一看就是不同的人送来的,有的新鲜,有的已经蒙了薄薄一层灰。
可见虽然风声很紧,但偷摸来这里的人还是不少。
李烨突然间无声地笑了下,他想,这些人在君先生被人构陷时,装死不肯出面,如今先生走了,倒是一个个又活了过来,接二连三地往外冒。
他一出皇宫便赶来了这里,仓促间只来得及去酒楼打了壶君先生爱喝的竹叶青,这会儿从怀中拿出酒杯,满上后,奉至坟前,道:“老师恕罪,学生李烨,来迟了。”
说罢端端正正地给先生磕了三个头,然后抬手将酒洒在了墓碑前,想了一想后,又拎起酒壶,将整整一壶酒都洒了下去。
先生病后,太医曾多次告诫不可饮酒,是以这十年来,每每先生拿出酒杯,身边的小童便会鼓起个脸埋怨道:“先生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说的次数多了,先生便也不再碰酒了。
可如今已经到了地府,没有了太医的告诫,也没了爱念叨的小童,怎么也要让先生喝个够罢。
一壶酒倒尽,李烨随手将空酒壶放在一边,对着墓碑跪坐着,像是他曾经无数次同先生讨教学问时那样,认真道:“老师,我想带个人来见你,是你曾见过的人。”
话音落下,自然无人回应,只有山风吹过,带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空中打个旋,又轻飘飘地落下。
李烨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抬手将墓碑上的落叶抚下,轻声道:“如果他愿意的话,下次我便带他一道来。”
漫不经心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李烨还在琢磨要怎么向江眠开口说要一同来君先生坟前看完,眼前秋日萧索的景象中,却突兀地闯入了一抹青绿,仔细一看却是旁边的灌木丛中落了一方绣帕。
李烨非常肯定,自己来的时候,路上并有这东西。
难不成……是长公主落下的?
李烨皱眉,伸手将那帕子拿了起来,入手细腻又软滑,是极好的丝绢,寻常富户都不定用的起。
帕子一角似是用银线绣了个纹样,摊开一看,原是一个“迟”字。
李烨心中咯噔一响,世人皆尊称君晏一声“君先生”,甚少有人会专门提及先生的字,但李烨是知道的,君先生,名晏,字未迟。
这一头,李烨心中惊涛骇浪,另一头,距皇城三十里开外的山路上,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人艰难地翻上了一截矮坡,上来之后直接仰面往地上一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此时若有人上前一看,兴许能认出来,这竟是堂堂从二品的大官,江南巡抚,王淳。
王大人本不至于这么狼狈,朝廷尚未发出通缉令,他便也只用绕开人流密集的大路和繁华的城镇,并不担心突然被百姓认出来。
只不过越接近皇城,丞相铺下的网便越密集,昨夜,他便是被发现了行踪,折了身边好几个亲信才逃进了山林里,之后便只敢在山间穿行,丁点儿不敢在人前露头。
王淳躺下没多久,前头突然蹿出来一个黑衣人,他立马警觉起来,扑腾着从地上翻身坐起,这个动作对于常年养尊处优的王大人来说有些艰难,他用力到脸都涨红了,直到看清黑衣人的样子,确认这是找过来接应的自己人,而不是丞相派来的杀手,才又放松下来。
黑衣人是王淳养的死士,此刻看到主子狼狈的样子,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抬头看了看天,道:“主子,我们得走快点,要变天了。”
王淳此时还有些喘,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撑着膝盖站起来,也抬起头望向天空。
透过交错的枯枝,浓烈的黑云沉沉压下,这天,真的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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