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已过。
梅初雪孤身于鹰巢之后闭关,进步依然平缓。
那名为“武学至尊”的登天之塔,即在梅初雪眼前、即在他脚下,然而梅初雪一阶、一阶、又一阶逐日逐夜地向上攀爬时,他愈爬、心中愈是生疑:
脚下这深入云端、蜿蜒曲折着亿万级阶梯的登天至尊塔,在一个凡人有限的寿命里,无可穷尽、无从逾越、无以抵达、无能为力。
正如秋可归真诚叹息所说,百年后,他之琴艺,亦不过堪堪比及秋风恶那一支魔笛的千分之一。
故此,本性骄傲霸道的长夏,选择不再一枝独秀,而是与“夏深夏长”一起,结伴上高楼、同谋大事业。
再说一遍,梅初雪从不怀疑他自己。
无能为力的困顿感觉,梅初雪绝对不能忍受。
他要有力,他要绝对的强力;
他自信他生来是强者,他偏要以有限,去突破无限!
无须任何理由,心凭某种直觉,梅初雪以内力凝锻出了六面晶莹剔透、光彩照人的巨大冰镜。
六面冰镜,东西南北四方围拢、合并上下的天与地,铸成一方隔绝天日、断离人世的冰莹秘境。
梅初雪孤身进入这一座冰莹镜屋,剑光亮起的那一瞬息,梅初雪看见了,无数个他自己———
目光是有力量的,尤其是你自己的目光。
之后梅冷峰受到梅初雪冰镜之屋的启发,造出了一座铜镜之牢:任何穷凶极恶的江湖暴徒,一旦被扔进这一间窄小却光明的镜笼里,不出三日,即会癫狂、屈服,像个怕黑的孩子一样哭喊着要出去。
他们竟然害怕看见他们自己?
梅初雪对此,嗤鄙不已,这即是他自己与那些人的本质区别:梅初雪惊喜于镜中,看见他自己。
六面晶莹冰镜中,交相辉映着无数个梅初雪。
梅初雪目光所到之处,皆是他自己;
剑光所照之处,皆是梅初雪的每一招、每一式……
梅初雪专心致志,观察着镜中他每一次出剑,从各个方向照射出来的、重复无数次的相同动作;
在无穷无尽的相同之中,梅初雪反而更看得犹为清晰,在那些微末之处,他可以进一步精益求精,进一步向上、向上……
在这一方隔绝天日、断离人世的冰莹秘境里,空间似乎在无限延展,时光之流逝,亦失去了速度。
梅初雪忘记了一切。
他满眼、满心,惟有他自己、和他的剑。
终于,当梅初雪蓦然收剑,抬头,在他上方,仍是深入云端的亿万级阶梯;
垂眸,在他脚下,亦是深入云端的亿万级阶梯。
六面冰镜,彻底暗下去。
梅初雪闭上双眼,心中空无一物。
“嚱———”
六面巨大冰镜,瞬间,安静地碎裂成万千冰晶。
双足本能地将梅初雪送出秘洞,梅初雪看见鹰巢中零落着长尾每日送上崖来的四十一粒梅核。
四十一日中,梅初雪粒米未进,他轻盈得仿佛即将飘离大地,他身心,却充盈得几乎无所不能!
双手本能地出剑、挥剑———
彼时正值盛夏。正午,晴空灼白,天地滞热。
烈阳消融了世间一切轮廓,包括西川群山上那一溶溶微茫雪色。
突然,自遥远邛崃山尖上,旋闪出一道道宛若神迹的冰亮剑光!
因闷寂午后而昏昧的众生,骤然惊醒。
那一锋锋雪亮剑光,比骄阳更耀眼、比酷暑更剧烈、比雷电更清晰!
冲天剑光,将闷滞夏日,一剑剑划破、搅碎。
霎时间,爽风狂拂,掀动起野蛮生长的草木;
邛崃山下的数万只眼睛,狂热地仰望:
“落梅风!梅傲天!”
“剑神梅傲天出关了!”
邛崃山下的人们,看得终究不如梅林之中的子弟清楚。崖上惊世剑光,属于梅初雪,绝非梅傲天。
剑神梅傲天,佩剑名为“守谦”。
对于其他剑客,梅傲天从不谦虚;
梅傲天唯一谦虚的对象,即是他自己。梅傲天永不满足,他永不停歇,他不断超越着他自己。故此,梅傲天才能超凡越圣,成为前所未有的“剑神”。
梅初雪的佩剑,名为“空枝”。
这个梅初雪,实在像极了梅傲天!可这个梅初雪的空枝剑,比剑神的守谦剑,要年轻太多、太多。
他不过十三岁!
十三岁的少年,已然恐怖如斯!
及他成长至梅傲天这样的全盛壮年,这个梅初雪,该是如何无法想象的强大无匹?
梅初雪自血梅崖上轻巧落下,恍若一位极度陌生、极度危险的天外来客,突如其来地降临梅林。
尽管梅初雪与山下梅林子弟,身着同一身雪青色练功服,然而,他与他们,仿佛指向同一方向的磁石,彼此之间,有着与生俱来的不可违抗的斥力。
梅初雪每进一步,他们便退一步;
他们远远地站在梅初雪四围,保持着令他们心安的距离。他们似是离梅初雪不远,然而他们与他的武功差距,时至今日,已然是相隔万里、云泥之别。
梅初雪并未出剑,他周身却恍若有一阵逼人剑风,将梅林众人与他划出一道天堑。
梅初雪不在乎这些人不断地远离他自己。
纵使剑客敏锐的本能,感知到了他们目光里的种种反感情绪,梅初雪亦全然不在乎。
梅初雪全然不在乎“他们这些平庸之辈”的空漠态度,同样被同为剑客的梅林子弟们所察觉:
这,即是“寂世空枝剑”;
这,便是“那个梅初雪”!
梅冷峰站在窗前,看着梅初雪穿过自行分开来的梅林众人,梅初雪神情空漠,兀自徐徐前行,尚且年幼的脸,已然崭露出一种惊世骇俗的锐丽之美。
他应当去迎接他出关,他应当去扶住他消瘦的身子。
可梅冷峰不敢。
梅冷峰冻结在原地,如同许多年前,他即将冻死在鹰巢时那样,他被内心的恐惧,死死地冻结在原地,梅冷峰实在怀疑,这个梅初雪,真的是人么?
他可以是神,可以是魔,却不合该是“人”!
若梅初雪是人,那他梅冷峰,算什么东西?
“初雪!”
在这酷暑时节诡异的冷峻氛围里,梅叶兀自从他的小园地里跑出来,来迎接梅初雪出关。
梅初雪泠然空漠、却锐极美哉的眼,精准捕捉到了周围人突变的目光里,对梅叶毫不掩饰的嫌恶与鄙夷。
梅初雪不在乎他们如何看待自己,却在乎梅叶。
梅叶不是他。
他们不该用这种眼神看梅叶。
在梅初雪指尖触向剑柄的那一瞬间,他周围的梅林子弟,亦反应迅疾地握紧了他们腰侧的剑柄。
那个梅初雪,果然……入魔了。
在当时,梅初雪确然,是想杀掉他身旁所有令他不悦的人,他不仅是想,他更非常自信,他能。
区区一百五十三柄劣剑而已。
“初雪,给你。”
梅叶似乎一丝不曾感受到梅初雪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俯视众生的傲慢杀意。
他径直走向那个似神近魔、居高临下的梅初雪,将一团什么东西,塞进梅初雪怀里。
“初雪,你瘦了些。”
梅叶看着梅初雪,他的语气仅是简单陈述,绝非爱怜、或者责怪。
透过梅叶的眼,梅初雪看见了此时此刻的自己:
属于孩童的肉脸圆颊,已然收紧为锋锐线条;
头发有些乱了,一线发丝,垂在眼前,但梅初雪略无觉察,他的视野空前辽阔、他的剑无人能敌!
梅叶径直塞进梅初雪怀里的那一团热烘烘的东西,使得梅初雪下意识将手从剑柄上移开,托住怀里这一团暖呼呼、软嘟嘟、活生生的———
猪。
梅初雪垂眸看着怀里的野猪崽,肥得不可思议。
猪身子短胖得宛如一团天生肉丸;圆滚滚的猪身上,纵向斑驳着深浅不一的棕色花纹;猪鼻子翘翘的、湿漉漉的、粉粉嫩嫩的、哼哼又唧唧的。
梅初雪伸出手指,戳了戳猪鼻孔。
嗯,果然是湿哒哒的。
梅初雪将指尖的湿润,抹在略微扎手的猪毛上。
自指尖和怀中传来的真实触感,使得梅初雪的身心自云层之巅落下,踩回了脚下坚实大地。
“我饿了。”梅初雪抱了猪崽,轻声对梅叶说。
当梅初雪一旦说出“他饿了”,他立即收敛住了他自己几近放纵的、犹似暴虐鬼神的傲慢杀意。
梅初雪意识到,他自己,亦不过是一躯终究难以逃脱饥饿、疲惫与死亡的凡身肉|体而已。
梅初雪理解他们这些人心中的恐惧:并非人人都能像他一样,敢于直视烈日、并且承受得起直视灼目强光的伤害;他们更不是梅叶,能够用一种“无我”的平和目光,如实地看见每一个不尽相同的人。
在诸多梅林子弟怀疑、惊惧、厌恶的目光里,梅叶安之若素,他领着梅初雪,往他的小园地走去。
梅叶向初雪说起近来趣事:“墨荷坞送来了一位广州厨师,专做消夏解暑的粥汤糖水,大家都说好。”
“不要太甜。”
“好,不要太甜。”梅叶补充道,“今日大暑,梅冷峰教小朋友们做了青梅冰沙,你想不想尝一尝?”
“大暑?”
大暑日,一年之中,第一炎热的日子。
在此酷热时刻,梅初雪大彻大悟,逼魔近神。
梅初雪决定了:“大暑日,即为我之’生日’。”
“生日快乐,初雪。”
梅叶颔首微笑,初雪选的新生日,比长夏生日晚了半年,初雪仍是弟弟,长夏自不会写长信反对。
“青梅冰沙可以吃,冰樱桃酒一定要……”
梅初雪正计划着他的生日宴上的菜肴。突然,他极轻地“嘶”了一声,将他手指从猪嘴里夺出:
“你个猪肉团子,莫要嚼我手。”
梅叶低头看下去,小猪崽哼哧哧趴在小剑客臂弯里,昂着猪鼻子,好奇地嗅闻起小剑客握剑的手指;小剑客则以指为剑,接连使出一招招“摽有梅”,戳逗着小猪崽因贪吃而嗅探不停的猪嘴筒子。
梅叶长初雪四岁,初雪出关后,剑术与内功皆大有突破,身长却依旧摆不脱自然成长的铁律,初雪依旧矮梅叶半头。梅叶低头看着小剑客和小猪崽,说:
“冰樱桃酒有,猪肉丸也有。”
“猪肉丸,暂时不想吃。”
“换成鱼丸可好?”
“好。”
“小猪它尚未取名。”
“它叫团团。”
梅初雪略无犹疑,当即为他的猪崽定了名字。
“吭哧!”
饶是猪崽一团,亦有它的脾性。
团团两颗黑亮的豆豆眼,专注地盯着小剑客的变化着各种手法,戳逗它嘴筒子的欺负猪的手指,高昂起猪鼻子,誓将那一根手指嚼入它的猪嘴中……
“……”
十九岁的梅初雪,微微勾起唇角。
今年大暑日,继梅叶塞给他怀里一团猪崽之后,宝夕篱亦为他精心凝冻出了一颗粉雪飘落的冰球。
团团无赖的脸、粉鼻子抵住指尖的湿润触感、圆胖身体散发出来的闹腾腾的温热气息,以及那一颗飘雪的冰球,逐渐消融在漫溢上来的心海里……
体内心海无限扩张,直至将梅初雪全身包裹进去。内与外的界限至此打破,形与质空前融合;人在心潜状态里,拥有接近于神魔的无限……
猝不及防地,梅初雪下腹处,遽然一阵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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