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酒的人哈哈大笑,“那是你从前喝得少,喝着喝着就能喝了!”
他想反驳,可舌头像打了结,说不出有道理的话,正打算心一横,逼着自己硬灌入喉,王充却笑嘻嘻把酒杯接过去,一饮而尽。
“美酒也需知己,熊公子不懂酒,给他喝,岂不是平白浪费了佳酿?”
也许是酒的作用,也许是侯府的花开得太好,风里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酒气,又或者是因为王充的笑声,因为那人说话时的温柔与戏谑,他感觉晕乎乎的,脚下飘飘欲仙,心里盛着从未体会过的幸福,仿佛他终于被接纳为了那些人中的一员——那些无忧无虑,欢声笑语,幸福的人。
回到家,兄长们聚在一道,不知聊些什么,忽然哄堂大笑。一个哥哥招呼他过去,还没开腔已经忍不住又笑起来。
另一个哥哥道,“你今日同王二公子聊得很开心嘛。”
他直觉不妙,像一只戒备的动物,浑身的毛都竖起来。面上只是垂着头,一声不吭。
“像你这样的贱种,要婚配还真是桩难事,正经人家绝不会把闺女嫁给你,要你去娶个像你娘那样的妓女么,又太丢我们熊家的人。”
“我们正商量,不如你嫁给王二公子——”说话的人又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好半天才忍住笑意,“你不知道吗?他这人好男风,成日里混迹风月场的,不会嫌弃你的出身,说不定他就是特别喜欢你这种下贱坯呢!今日给你收拾收拾,还算有个人样,没想到你还因此得了一桩天赐好姻缘,还不快过来给你哥磕个头好好道谢?”
熊应晦捏紧了拳头,指甲扎进皮肉,钻心的疼痛。兄长们的话如一盆冰冷的水兜头浇下,让他陡然从幸福的幻觉中清醒。
原来王充来找他攀谈,是因为……是因为他长相不错,出身又微贱,才起了戏弄亵玩的心思么?因为他的母亲是妓女,便把他当作小倌象姑?觉得他平素受尽欺凌,说几句好听话便会感动,施舍一点温暖便能得手,所以才在人群中选中了他主动撩拨?
冷静下来后,他也意识到,王充待他并无逾矩之处,该憎恶的是他的兄长们。尽管如此,他仍然控制不住心底翻涌的愤怒与恨意。
也许,仅仅是那个人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对他的嘲讽。那人越是光明磊落,越衬出他的阴暗可鄙,不识好歹。那人越是洋洋洒洒如阳光普照,越让他觉得自己彼时几欲落泪的感动滑稽可笑。那人越是潇洒快意,越显出他的不幸与可悲。
他憎恨王充,恨那人给他一瞬幻象,让他误以为自己也是同他们一样的人。幻象褪去,他不过是台上的丑角。
他憎恨那人的温柔与善意。王二公子当然是在亲朋好友的关爱中长大的,也不吝惜将善心好意赠予旁人,包括他这个受尽白眼的野种。
可他恨极了,那种不掺恶意的怜悯,比嘲笑与讥讽更伤人。他习惯了兄长们的冷嘲热讽,几乎已经麻木,唯独那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却时常出现在他的噩梦中。
起初是宾主尽欢,令人心醉的甜美氛围,然而,一旦当他感到哪怕一丝幸福,那些欢笑声便在刹那间变得狰狞扭曲,变成铺天盖地的嘲笑,嘲弄着他的痴心妄想,自不量力。
如今,哈哈,时移势易了。
他慢吞吞地读圣旨,摆足了架子,那人一身甲胄,跪在他跟前。
他愿意读得慢一点,好尽情享受这一刻的威风。
等他终于念完了,王充站起身,他从那人的脸上看到不加掩饰的忧虑,真是快意,仿佛浑身的筋络都兴奋得突突直跳。
他现在变成这样了——宋应晦审视地望着那张俊朗而疲惫的面孔,这些年混乱的时局没有放过昔日潇洒轻佻的王二公子,那人看上去心力交瘁,像是被乌云遮蔽而黯淡无光的太阳。
如今他可以放肆地打量那人了,他的目光上下游走,观察盔甲上的凹陷与污迹,冷冷地道,“王将军就穿这样的衣服来接旨么?”
王充愣了一下,低声道,“刚从城墙上下来,未及更衣,不周之处,请钦差恕罪。”
他还记得我么?宋应晦想,他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跪在那个最卑微下贱的野种跟前。
“宋大人,”王充低声下气地唤他,“此时不是和谈的时机。再给我几日——”
宋应晦冷笑着打断,“王将军,圣旨里说得很清楚,打仗的事,将军决定,议和的事,由我全权负责。将军如何用兵,我不会多嘴,我要何时谈,怎么谈,恐怕也不是将军能干涉的。”他微笑道,“同将军交个底,我身负皇命,不敢耽搁,唯恐有负圣人的信任。”
他做出要走的架势,王充急切地叫住他,“宋大人!”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够恭敬,那人又放软了身段,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宋大人,我知道朝中不愿意再打仗,我也不愿意打仗。可现在去谈判,便是正中齐询下怀。他遣使要议和,是因为燕军已是强弩之末。现下燕军在城下进退两难,我们占据地利,粮草武备一应俱全,这是难得的良机。燕军撑不了多久了,他们在兖州消耗了最能打仗的精锐,我们便可借机转守为攻,一举歼灭边境燕军,攻克燕国南方防线。打赢了这一仗,接下来几年,甚至十几年,都不用再打仗了。请宋大人为了边境百姓,为了边军士卒——”
宋应晦喝道,“王将军!你是听不懂人话么?你当然要接着打,一直打下去,才显出王二将军的劳苦功高嘛!为了你的功劳簿,哪里顾得上边境百姓边军士卒的死活?像王将军这样的人,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现在倒关心起百姓士卒的死活,还以此要挟我,未免太可笑了!”
他看见王充煞白的脸色,从中获得一种残酷的快感,又道,“王将军,圣人有话带给你,不是圣旨,不必跪。”
在兖州这几个月,宋璟不是没有寄过信,像从前那封信笺一样,萦绕着幽淡花香。王充不敢拆开,怕一旦读了信,自己便会忍不住心软,做出对不起阿逍的事情。
从前他为了抢出宋璟写给他的信,毫不犹豫地徒手探入燃烧着的火堆里,如今,他却亲手将天子的信丢进火里,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作灰烬。
花香与绮梦,一道燃烧殆尽,灰飞烟灭。
可托钦差带的话,却由不得他捂住耳朵不听了。
宋应晦转述的语气很平淡,“圣人说,他很想你。”
即使他早已决心一刀两断,这句话仍旧在他心里激起难以抑制的战栗。他试图为自己辩解,只是作为朋友而彼此思念,这样可以么?不,何必自欺欺人,你真能只把他当作朋友么?
王充内心的战火很快被宋应晦的言语浇熄了。
“王将军,你莫非以为,没人晓得你的盘算么?”宋应晦话中满是讥诮,“圣人很想念你,他盼着你能回京城,可你偏偏要在边境拖拖拉拉,拥兵自重,阻止和议,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寒意顺着脊背,直穿心底。透过宋应晦冷漠的目光,王充仿佛望见了远在金陵的宋璟。天子的脸隐在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他看不清那双漆黑的眼眸。
那句杀死了狄青,杀死了无数武将的话,在他耳畔幽幽地响起:“朝廷疑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