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的鸟今日忘了喂,稻米在云庭市面上已买不着了。裴渡取下他的韘,一下下的搁桌上砸,小动作里透露着烦躁和不耐。他目光幽幽看向营帐外一片白茫茫的覆雪沙野。
阻绝元人的长城就在身后,此处是平云沙野唯一的丘壑:狮子岭。
不多时,齐司撩帘出现,不出所料地表情带着忐忑说:“四公子,晨晖看过了,雪中行养得娇贵,赤血汗青的种本就脆,那下料之人实在是心狠。你的马,恐怕是活不了几个日子了。”
恰逢,晨晖也进了来,手上还擦着雪。他得了四少爷脸色一眼,两人的心思撞到了一块去,果然是心腹:“四爷,那个人,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办,不是指办法,而是怎么‘办’。裴渡这时候反而装起了君子,他仰后一躺,靠在了那块斑斓张扬的虎皮上,说:“别介,说得我那么坏,再怎么说也是我招进来的祸害。”
“雪中行我埋了。”晨晖提醒他说:“胃已经坏了,喂了立马就拉,再耗下去浪费粮食。”
“好。”裴渡听之起了身,撩帘出去望着兵,飘然道:“没多大个事儿,把人包起来埋个一晚上,让他也赏一赏这塞北的月色。”
“四爷心慈。”晨晖点了点头,“这事儿我今晚就办。”
齐司总觉得和他们格格不入就是这么来的。
“怎么还没来?”裴渡出了帐,天色霾霾,飞沙走石,刮起了大风。军械插立沙野,正是用午膳的时辰,沙兵们三三两两懒散闲惬,盘腿坐卧在地上啃食干粑。
“四少爷,晌午饭没见你吃,来点吗?”他一出门,路边有个兵跟他打着招呼,手里捏着快干粑朝他扬了扬。裴渡摆了摆手,那兵也没沮丧,又自顾吃了起来。
“裴四!”一声高喝,萧晚意信步而来,穿着他张扬奢贵的淞花缎袍。来了!裴渡快步上前去,同时见着他身后那位仪表堂堂的俊秀,萧家长子,也是如今当之无愧的塞北铁骑二把手,萧越泽。
裴渡向他拱了个手,朗声道:“大哥!”
和尚未入仕三弟不同,萧越泽于战场上搏杀多年,气质如今是愈发内敛,又因他秉性是个温和的人,肃杀中又带有两分儒软的味道。
“裴四啊裴四,你还真是天生的火炉子,都十二月了还是穿得这么少。”他尾随而来,抚摸着手里的活物,裴渡眼前一亮发现是他要的狼崽!
裴渡飞一般地过去,站在他面前站定伸手,“谢大哥恩赏——”
“哎,猴急什么,可没说要给你啊。”萧越泽话虽如此,但却将这小狼崽展出,指尖搬弄开它紧闭的嘴唇,露出这畜生的一口稚牙来,“虎牙我给拔了,爪子也给取了。狼是教化不了的畜生,我劝你养着玩别太上心,若是不顺意打死也就罢了。”
萧晚意也一旁附和说:“还不快谢谢我大哥,他特地上关林给你逮来的。”
狼崽子通体黑皮,腰腹和爪子倒是一片雪白,一双湛蓝的眼睛清澈透亮。
裴渡接过一瞧,这崽子满目畏惧,嘴里时不时发出呜咽声,看来已被折腾得失了兽性,当下心里就有些遗憾无奈说:“我想养狼,不是养狗,大哥怎么给我讨个宠来了?”
“美得你裴渡!”萧晚意啧了一声,“我大哥怕它咬伤你才这么干的!”
“成成成,还是谢大哥了。”裴渡对萧越泽笑笑,摸着它耳额上的皮毛,“大哥好眼光,这崽子生的倒是乖巧。哎,则豫那孩子呢?”
萧晚意说:“受风寒了,一换季就出毛病,又在屋里炕上躺着呢。”
“吃饭没?”裴渡下巴一抬,“米粑来点?”
“太干了,渴着呢。”萧晚意摇头。
“齐司,去,给萧家二少看茶!”裴渡转身吩咐了声。
“你二叔呢?最近狮子岭这边怎么样?”萧越泽四下打量着,眉眼间带着隐约的期待,似乎是在寻觅某道倩丽的身影。
明眼人都知道他问的不是二叔。
“梅姐姐知道你来,特地避嫌巡山去了。”裴渡坏笑了一下,努着眉毛怂恿他道:“大好的机会,大哥去见她就是了!”
萧越泽一笑:“你小子……”而后会心一笑,便即刻去寻了心上人。
裴渡抚着瑟瑟发抖的狼崽子,“冬日过了就是赤部春猎,你们那边最近出什么乱子没?”
“没,还是就那样,来一波打一波。”萧晚意倏地踢开脚边的碎石,“再说了,天大的事塌下来,都有爹和我大哥扛着,我就是一军里的吉祥物。”
裴渡听出了他言语里的揶揄之意,宽慰道:“别这么说,妄自菲薄了,以后有你上阵的机会多着呢。”
萧晚意“嘁”了声,看向了天边的暗云,语气说不上是悲愤还是感慨:“今年收成不好,燕淮有难民到衙门里哭去了,我爹啊,老好人一个,燕淮知县都还没开口呢,他就又把军备的屯粮发下去赈灾去了。”
“民生乃国本,无民何来兵,你爹做得……对。”裴渡却浮了丝苦笑出来,“大夫人也体恤下头,我们家都把去年囤的熏肉,拿出来犒劳士兵慰问三军了。”
“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办不到。”萧晚意愤愤道。
“怎么了你今天?”裴渡好笑。齐司奉茶来,萧越泽不在,倒正好凑合了他俩,他两人喝了一口又齐齐放下去。
裴渡吩咐他说,“去找块生肉来。”
他抚着这只狼崽子,真是窝囊,被折腾得一点斗性都没了,窝在他的怀里不动弹,比兔子还胆小,看起来除了俊一无是处。
“颖如跟了我的事,我跟我大哥说了。”旁人一走,萧晚意眸色低低,说:“我大哥没表态,只说说爹肯定不同意。咱家就算再埋汰,也不可能让个青楼妓子进门,这我也知道,可颖如都快二十了,我就是想给她一个家,最少一个名分。”
这妞还比他大两岁,真是鬼迷了心窍。
“我只能说……”裴渡知道,他口中的颖如跟了他三年,甚至为了他不接别的客,“祝兄弟得偿所愿,其余的我真帮不了你。”
“就是跟你唠嗑唠嗑。”萧晚意闷笑一声,话锋一转,“哎,那个沈哥儿在你家教书教的怎么样了?”
裴渡一提起他就牙疼,“说起他我就来气,害死了我的雪中行。”
萧晚意一愕:“当真,你马都死了?”
齐司来把肉递给他,却是风干的熏肉,硬邦邦的,裴渡撕下来一绺喂给小狼,它嗅了嗅,慢慢地吃嚼了起来。
齐司说:“给它起个名吧,四少爷。”
“太乖了……”裴渡看着它的吃相,有些嫌弃,“真没骨气,跟只看家狗似的,不如就叫它骨戾得了。”
“四少爷英明。”齐司点头。也撕成肉条开始喂起了骨戾。
“然后呢?”萧晚意挑眉,跟他交换了一个透着坏的笑,裴渡知道他问的是谁。
“今晚我邀沈哥儿过来赏月。”裴渡只盯着骨戾,话说得波澜不惊。
“最近晚上哪来的月亮?”萧晚意疑问,后知后觉的哦了一声,脑子却勾勒出了某些不可描述的画面。“多大仇多大怨啊,裴渡你真是个王八蛋。”
“我说的赏月真是赏月。”裴渡看向他,“把人埋坑里,只露个头出来的那种。”
“我也是啊。”萧晚意反而露出迷茫来。
两个二世祖一齐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哎,你又换扳指了?”
“落雁山青木的。”裴渡回答,“目前使着还挺顺手。”
“你二叔来回跑一趟要耗多少时间功夫,羡慕你。”萧晚意随口一问,说:“我倒是想起来,落雁山被烧了?”
裴渡道:“你才知道?烧了都快有两个月了。圣上都派海阁老亲临雁柳了,落雁山在他心里分量不轻啊,李家这山没守好必然会被问罪。”
“落雁山乃大今龙脊,林问那老道都这么说,当然在圣上心里分量不轻。”萧晚意说,“李家皇亲贵戚,跟圣上穿一条裤子,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问他们的罪。秦王和他手下的双将不造反,咱指望不了他们被诛灭九族。”
“谁指望了?”裴渡声一沉,似是告诫他不要乱说话。
萧晚意咽了咽口水,“我就是想着,要是他们能去陇西的话,也就省得跟我们争了。每年送往塞北的军需不够,还不是因为他们家独吞了大半。”
“决然不可能。”裴渡摆了摆手,说:“陇西自有水师,李家是步骑起家,抱紧了落雁山还差不多,他们的兵马都养得膘肥体壮,又怎么舍得丢掉这块好肥差?
萧晚意:“还不是因为西脉险阻,他们用不着派太多人马驻扎,也正撮合了他们在东脉下享清福。”
落雁山蜿蜒悠长,又分西脉和东脉。
其中西脉,险峻高深,上阻西壤赤部,下接陇西高原,实乃天赐壁障;而东脉更甚,如咽喉无疑,上承塞北,下衔陇西泽南禾东三州,其山上雪水更是大今母亲河襄水最大的供源,庸都便建于正中。大今开国皇帝光启太祖便是由此发家,更有无数文人骚客言:一山定,一朝生,决大今之兴亡,造百姓之安康。
李家名为驻关,实则就地势优势说来,功苦劳累全担在了萧家身上。偏偏还深得圣上信赖,并齐名为今朝三大军之称。
说他们是只攀附萧裴二家功勋的蛀虫,也不为过。
裴渡无声叹气,搓转着指上的韘。
天色渐晚,阴雨霏霏。下午的休憩时间已过,沙兵们都拎起了武器各司其职。裴渡领萧晚意进了帐躲雨,哥俩守在火炉旁一同吃肉喝酒,消遣又糜烂。
中途萧越泽来了一趟,让他们少喝点,来借了把伞又出去了,两哥撩帘去看,见萧越泽在雨中替裴明梅掌伞,君子款款,淑女倩倩,挽手漫步。
“你哥什么时候向我姐提亲?”裴渡问。
“快了吧。”萧晚意摸着下巴,“可能就明年开春,总得挑个良辰吉日。”
裴渡摇了摇头,剥开手里花生扔嘴里,“青梅竹马,一对璧人,好生羡慕啊。”
“你不也有,王知县家的姑娘,我说你怎么就瞧不上呢。”萧晚意说。王知县,也就是告假回家的云庭知县,他本是禾东人,这知县一当就是八年,也就在云庭成了家,他家闺女跟裴家的四公子也算得上是自幼相识两小无猜。
“打小的交情,唤的都是哥哥,我对妹妹能有那个意思?”裴渡皱眉别他一眼。
水雾朦胧,眼前飘渺如烟黛。两人默声了阵,见晨晖过了来,一身水地进了来,他甩着手上的泥点子,小声说:“四哥儿,人我已经埋好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