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离开后，潘景明跑了过来，如果他有尾巴的话，一定能扇出一阵龙卷风。他谄媚地笑道：“司令阁下，江太太回来了，我已经让兄弟们去请了。”
“那就让她来见见女儿吧，对了，还有江先生。”
果然，自己又做对了一件事。他“啪”地一跺脚：“是！”
人未到，声先至。江沈清漪看到门口的“産婦人科”四个字，崩溃怒吼：“我女儿怎么会到这里面来？你们这群狗杂种对她做了什么？！”
接着，是潘景明的声音：“江太太，里面请。”
“混蛋！”
清脆的巴掌声后，江沈清漪踩着半高跟的皮鞋跑起来，楼道里顿时充满了急促的“哒哒”声。
直到此时，西村才终于看到这位妇人——果然，江小姐的美貌一大半都遗传自她，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江沈清漪做着不符合她身份的举动：冒失地打开每一扇病房门，看到里面空荡荡的，又去赶往下一间。
“江太太，这边。”西村站在病房旁，出言提醒。
她听到声音，想也不想地就跑向了他身边的门，果然有人，她径直跑到床边，肝肠寸断。
囡囡，是她的囡囡，可少女面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仿佛下一秒就要化成羽毛了。
“囡囡……囡囡，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妈妈应该早点去南京接你的。”江沈清漪谨慎又克制地抚上女儿的脸颊，生怕自己不小心会碰碎她。
江宁月终于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看到母亲的身影，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懵懵地叫了声：“妈妈？”
“囡囡，你醒了？有没有不舒服？告诉妈妈。”
她茫然地眨眨眼睛，半晌，才明白现在的状况。“妈妈！妈妈你怎么在这里？是日本人把你抓来的吗？你快走快走！”她刚苏醒，情绪激动地说了这么多，已经喘不上气。
江沈清漪顺着她的背：“妈妈没事，我没事，我的囡囡受罪了。”
“妈妈……对不起……文姨为了救我，被日本人抓走了，对不起……”
江沈清漪如遭雷击，江宁月见她的表情，哭得更厉害：“妈妈，对不起，我也对不起文姨，你打我骂我都可以。”
她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抱在怀里：“囡囡，不怪你，都是日本人的错！妈妈会找人寻找阿文下落的，你好好休息，不要担心。”
“日本人说，他把文姨送回家了。”
“好，妈妈一会儿回去看她。”
“那……妈妈你怎么回来了？”
“我把外公他们都送到重庆了，可实在牵挂你们，我就回来了。”她拍拍女儿的手背，“我们一家人要在一起。”
江宁月摇头：“妈妈，你不该回来的，这里太可怕了。”
“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这是礼物。”
江宁月接过，打开盒子，蓝色丝绒上躺着一枚月牙形状的钻石发卡，在灯光下闪得耀眼。
“谢谢妈妈，我很喜欢。”
正说着话，门开了，江华亮被推了进来，手上还带着镣铐，他显然也很意外：“阿清！你怎么回来了？！”
“晦明，你，你……”她看着鼻青眼肿的丈夫，先是瞠目结舌，而后怒不可遏，“这群杂碎到底要干什么？！”
他“扑通”一声跪在妻子脚边，痛哭流涕：“阿清对不起，我没保护好阿月，我该死，我该死！”他脸上的伤口崩开，染红了纱布。
“爸，爸！我该听你话的，是我错了，你别这样。”江宁月冲下床，抱住父亲。
“阿月，我的阿月啊，是爸爸对不起你。”他想，如果自己没有留在上海，女儿是不是也不会执意留在南京？可他也知道，打仗是烧钱的事情，工厂、机器都落在日本人手里，它们迟早会变成打在同胞身上的炮弹，若是再给他一次选择机会，他还是会选择留守上海，只不过他会就算是绑，也要把女儿绑到重庆！可是，他没有机会了……只能掩面而泣，泪水浸湿了纱布，伤口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但这根本比不上他心痛的万分之一。
江沈清漪将丈夫和女儿抱在怀中：“晦明、阿月，我回来了，我们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的。”
三个人在病房里哭作一团。
可是很快，西村走了进来，说：“江先生，江太太，令嫒该休息了。”
“我还有几句话要告诉女儿，请你回避。”江沈清漪不卑不亢。
“没问题，五分钟，我就在门外。”
“阿月，这个卡子是妈妈托人从英国买的，用来固定头纱一定很漂亮。”
江宁月的唇抿成一条线，心中有万般不舍，还是哽咽着开口：“爸，妈，我要取消和岱宗的婚约。”
江沈清漪已经猜到了，可她还是劝道：“要不要等一等，和他商量过再决定？”
“不用了，他……贵叔说他带了另一个女孩回家了。”她扯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江华亮陡然瞪大眼睛：“何岱宗他！哎呀！”万千话语只化作一声叹息。
“囡囡，莫难过了，”她把女儿搂在怀里，“等这件事过去了，等你回了家，我们就送你去香港上学，也方便你去英国读硕士、博士。”
“真的吗，妈妈？太好了！”
“当然是真的。”江华亮抱着妻子的肩膀，“爸爸妈妈不会骗你的。”
“好！”她的眸子里盛着笑意，用力点头。
江沈清漪拨了拨女儿额前的发，轻声道：“好了囡囡，我们要走了，你好好休息，爸爸妈妈还会来看你的。”
江华亮也打趣道：“下次爸爸会把礼物带来的。”
江宁月破涕为笑：“好，那一件礼物可不够了，我要两件！”
“别说两件了，二十件、两百件爸爸都答应。”
“我才不要那么多呢，不然阿川又要说我贪心了。”
江沈清漪勾起嘴角：“我回来前，收到阿川的来信了，他听说你在安全区里，和外国老师一起工作，他高兴极了，也担心极了。”
“我很好，不用他担心的。”
敲门声再次响起，西村隔着门催促：“时间到了。”
江华亮夫妇又用力地拥抱女儿一次，才起身离开。
从病房出去，江华亮支开妻子：“阿清，你先回去，我有话跟他说。”
江沈清漪离开后，他怒目而视，质问西村：“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的女儿？”
“江先生此言差矣，我和江小姐两情相悦，怎么能说是‘放过’呢？”
“两情相悦？笑话！”
他指着唇角：“江先生还记得这里的伤口吗？是令嫒的杰作，当然，这个孩子是之后有的，而且，未来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岳父大人。”说着，西村欠了欠身子。
江华亮气得双唇发抖，但很快，他叹了口气，语气哀恸：“罢了罢了，我出任商会会长，我给你们运东西，你放了她。”
西村勾起嘴角：“请江先生到司令部详谈。”
江华亮面色阴沉，两只手死死捏着铁链，嘎嘎作响，他忽然激动地站起来，把锁链当做武器武器，用力抛了出去，无奈距离太远，卫兵又很快将他按回椅子上，潘景明也以身相护，最终“咚”的一声闷响后，只有木桌凹了个坑，对面的西村安然无恙。他指着他的鼻子，咆哮起来：“西村清志！你欺人太甚！你的要求我都答应了，为什么还不能放过我女儿？！”
西村皱着眉头揉了揉耳朵：“其他的条件我都认可，唯独这一点，我不能同意。”
“为什么？！”
“在下最近在学习中国历史，看到了‘质子’一词，我觉得这个办法非常好。”
“尔等东夷倭寇，还要效仿周平王吗？呸！”
“你们每周都可以通信一封，而且请江先生放心，我会善待她的，毕竟……”他别有深意地笑起来，“我们有过一个孩子。”
江华亮破口大骂：“禽兽！畜生！卑鄙小人！是你骗她的！”
“不不不，江先生，你错了，我没有骗她。”他敛了面上虚伪的笑，沉声说，“是强迫，她挣扎、尖叫……”他继而牵起一边的嘴角，似在炫耀。
“闭嘴！闭嘴！”江华亮目眦欲裂，两排牙咬得嘎嘎作响，恨不得活剥生吞了他！
“如果江先生执意要把令嫒接回去，我就会把海军慰安所的牌子也挂在门上，届时，你就会知道，什么叫日夜笙歌。若是人数太多，江太太可能……”
“西村清志！你会遭报应的！你不得好死！”
“我死前一定会请江小姐作伴的。”他笑得不以为然，“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江先生若依旧为此纠缠，在下就只能委屈令嫒了。”
江华亮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他仰天长啸：“报应啊！报应啊！老天爷，你为何不报应到我身上，这一切与我女儿何干啊？！”
“看来江先生是同意了，那么，合作愉快。”
“我可以给你钱，请西村先生不要让我女儿落入烟花之地。”
“江先生放心，既然您肯配合，我也一定会善待您的家人。”
两只手一握，这份不平等条约就成立了。
江宁月睡醒后，屋里只剩她一个了，床头柜上摆了一盒条头糕，这一定是爸爸妈妈留下的。她坐起来，双手捧着那袋沉甸甸的点心，眼睛又模糊起来。
“江小姐醒了？”西村推门而入。
她快速擦干眼泪，点点头，装作无事发生。
“有没有不舒服？”他自顾自坐在床沿。
“没有，很好。我爸妈呢？他们在哪？”
“他们都回家了，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他们，而且你们以后每周都可以通一封信。”
江宁月难以置信：“真的？”
“江小姐，这次的事情，我很抱歉，并且，我保证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她警觉起来：“什么事？听起来很严重。”
“你流产了。”
“我……怀过孕？”
“是，只有一两个月大，不知道性别。”
江宁月的心中翻起滔天的怒意，可与此同时，她可悲地发现，自己什么都无法改变。反抗只会连累父母，连累无辜的人，或许她该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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