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村几乎每日下班后都来医院探望，而江宁月也一直模棱两可地过着。直到半个多月后，病房里来了一位陌生人。
“您好，您是……”
对方鞠了个躬，恭敬道：“鄙人张杉，是西村先生的新上任的秘书。”
“之前的潘景明呢？”
“司令即将调往青岛，我是来交接工作的。”
“交接工作来找我做什么？”
“提前告知您离开的时间，这是司令安排的工作。”
江宁月蹙起眉：“青岛？我也要去吗？”
张杉轻笑一声：“江小姐，在下有几句话想说，您方便吗？”
“请说。”这个男人和潘景明不同，与他说话很舒服。
“您的家人正住在日本人安排的房子里，由日本人保护，公司那边也派驻了日本董事，业务正在逐渐恢复正常。”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江家人现在都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了，她只能点头：“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他看了眼手表，缓缓开口，“江小姐，您应该听过‘桃子小姐’吧。”
“听西村说起过，是他的前妻。”
张杉简单地讲述了西村和桃子，和奈美的事情，以及她和她们的联系。江宁月本以为西村只是贪财图色，没想到还有这么玄幻的渊源。
张杉看到她的表情，并不意外，继续道：“江小姐重新考虑一下吧，如果您不去青岛的话，恐怕半个月前的事情要重演一遍，这次，还有您的母亲了。”
“我明白张先生的意思了，”江宁月望向窗外，做了个深呼吸后回眸，“我会做好准备的。”
张杉终于摘下帽子，置于胸前：“遵命，司令正在赶来的路上，很快就到。我就在门口儿候着，有事儿您随时叫我，不打扰了。”
一个老军官将盖章的文件递给西村，由衷地感慨：“恭喜啊清志，青岛可是帝国海军的重要基地，你一定要好好把握。”
他就是日本海军第三舰队司令官，岛田一郎——他看起来六十多岁，长得很凶，大概是因为那两只小得可怜的三角眼，脸颊的肉也垂得厉害，很容易让人想到动物园里的狮子，相由心生，他也确实是个残暴的人，策划了针对上海和南京等地的无差别轰炸，这在国际上都引起轰动。
他与西村除了师生之谊，更有翁婿之情，岛田桃子便是他的大女儿。只不过桃子从小与亲生母亲移居美国，和他并不亲。
西村双手接过任命书，利落地并了脚，敬个礼，昂首挺胸：“是！学生定不辱使命！”
“看看你意气风发的样子，真好哇，不过未来一定会比我更加风光的，毕竟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个舰长呢。”
“老师谬赞了，学生站在您的肩膀上才能有今日的成绩，您才是帝国海军真正的巨人！”
“好了好了，我们就不要互相吹捧了，没事的话早点回去，准备行李。”
“是！”
西村来到病房的时候，江宁月正在床上坐着，捏着一个苹果，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小姐今日感觉如何？”他推门而入。
“我很好，多谢关心。”她终于露出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个笑脸，“我今天见到张先生了。”
西村坐在床边，拿过苹果，自然地削起来。
“是我让他来的，你考虑得如何了？”
江宁月点了点头：“我觉得张先生说得很有道理，我想明白了，跟你走。”
“张桑果然不负我所托，你知道吗，他在日本留学时，曾做过我母亲的邻居，他是我最信任的中国人。”
“张先生做事周密，确实能担重任。”
说话间，苹果已经削好，他切下一块，用手递到江宁月嘴边，她也顺着动作吃下。
江宁月咽下苹果，问：“什么时候走？”
“一个月后。”
“一个月……”她喃喃自语，然后抬眸，“走前我能再见父母一面吗？”
西村摇头：“不可以。”
“那西村先生能不能向我父亲要一下我的生日礼物？”
“这个没问题。”
一周后，西村将一条钻石项链交给她——是父亲为她准备的生日礼物，和母亲送的发卡很配套。
树木抽出嫩金色枝芽的时候，两个人分两路离开上海：西村乘坐军舰，由海路前往青岛，而江宁月则在特务的包围下乘坐火车。她上车前，环顾一周，向家的方向遥遥鞠了一躬，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到上海与父母再见了。
1938年4月10日，江宁月在青岛火车站下了车，迎接她的，只有张杉。
“江小姐，别来无恙。”他脱帽鞠躬，“请上车吧，我带您去住处。”
“谢谢。”
轿车沿海而行，她好奇地张望。张杉透过后视镜看到她的动作，不禁笑起来：“江小姐喜欢看海？”
“说来惭愧，我虽生活在上海，却很少见这样的海滩，都是港口。”
“那有机会，您可以沿着海滩走一走，听着哗啦啦的浪声，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她却蓦然垂下眼帘，语气淡然哀伤：“真的能没有烦恼吗？”
张杉尴尬地转移了话题：“前面就到了，司令特意为您选了一个能看到海的房间，您一定喜欢。”
车停在一栋德式建筑的院子里，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赶忙迎了上来，卑躬屈膝，亲昵地笑着，接过张杉手中的行李箱。
“这里是日本海军俱乐部，这位是负责人寺田太太，不过她不会说中文，有事儿您直接给我打电话就行，稍后我给您名片。”
江宁月也微微欠身：“有劳了。”
房间的布局和在上海时很像，差不多的面积，一样的榻榻米，不同的就是家具的质量好了很多，还多了一个书柜，放了半柜子书，床头的那扇窗户正对大海。
张杉放下行李后，留下名片就离开了。
当晚9点，西村又准时出现在门前了，只不过他今天的军装不一样了。他进屋后走了一圈，把屋里的家具挨个摸了一遍，最终坐在床上，用力扳了几下床头，似乎很满意，问：“看起来不错，江小姐满意吗？”
“还好，比上海的那个房间好很多。”她终于从椅子上起身，趿着拖鞋，将书放回柜子里。
“喜欢就好。”
西村拍了拍床沿，江宁月会意，走到他身边，却还没等坐下，一只手就缠上她的腰，稍稍施力。她重心不稳，直接跌到男人腿上。他计谋得逞，狡黠地笑起来，然后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江小姐，我很想你。”
“一天没见而已。”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他声音已经染上**，两片唇由耳根起，沿着颈侧，一边移动一边吸吮，留下暧昧的痕迹。
江宁月的手把他的衣领都捏出褶子，已然知晓接下来的事情。果不其然，西村翻身将她罩在身下，含着她的下唇道：“离开前，我会把入场券放在桌子上的。”
青岛特别市警察局内，特务科科长陈大海走到一个年轻人的身边，将一个饭盒放在桌子上，含笑道：“小何，歇一会儿。”
何岱宗揉揉酸胀的眼睛，看向对方：“科长来了啊，这是什么？”
“安妮做的，特意嘱咐我给你的，瞧瞧，连我这个亲爹都没有。”
他打开盖子，葱香味顿时弥漫在屋里，大家都吸了吸鼻子。
“葱油拌面？”
“安妮特意找了个上海师傅学的，你尝尝味道。”
其他人窃窃私语起来，有羡慕的，自然也有嫉妒的，更有恨的。不过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去买宵夜，办公室里只剩零星的几个人了。
何岱宗挑起几根面条，送进嘴里，浓郁的味道将疲惫一扫而空，他用力点头：“好吃！科长替我谢谢安妮！”
“我可不管，你自己当面谢去。”
他擦擦嘴，站起来敬了个礼：“是，科长！”
陈大海哈哈大笑：“行了行了，快吃吧，吃完了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说着，凑到他耳畔：“明天新来的海军司令要来视察，我和局长都推荐你了，可别掉链子。”
“科长放心！”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所有人被叫到操场上集合，主席台上站着的，正是西村。他发表了简明扼要的讲话后，就坐在台下，继续听其他人的讲话。其中就包括何岱宗，他是新职员的代表。他发言时，刻意瞟向台下，西村听得很认真，可他的嘴角总是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看来这是个棘手的敌人。
结束后，张杉将他领到了西村的休息室。
“不愧是陆局长和陈科长推荐的青年才俊，有何先生在，大东亚共荣指日可待。”
何岱宗谦虚地说：“司令谬赞了，与您相比，我简直相形见绌。”
“我只是好奇，何先生作为国民党军官的后裔，为何在这里？”
“当初家破人亡，我流落异国他乡之时确实参与过抗日，可**杀我外公，国民党杀我父亲，我对政府和愚民失望，反观帝**队，骁勇善战，定能建立一个强大无敌的国家。”
西村勾起嘴角，可笑意却不达眼底：“何先生这种识大体的高材生正是我们需要的，请你放心，帝国不会辜负你和你的家人。”
“卑职明白！”
“接下来，是一些私人话题，”他调整坐姿，舒服地陷进沙发里，“何先生曾在哈佛大学留学？”
“是！但是只上了一年就回国了。”
西村并着两根手指，在两人之间摆动：“那我算是你的师兄了。”
“能成为司令阁下的后辈，卑职荣幸至极！”
“听说何先生在与陈科长的爱女在交往？”
“是！这个应该不会影响工作吧？”
“当然不，我的意思是，我之前在上海，听说何先生订婚了，是同一个人？”
何岱宗面露难色：“不是不是，我是在美国遇到陈小姐的。至于上海……我已经退婚了，您可千万别跟陈科长提起！”
“我在上海时，听说过你与那位江小姐的事情，众人都说你们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怎么会退婚呢？”
“我当然想两个人都娶进门的，可我也知道，她们谁都不肯做姨太太，更何况陈小姐信奉一夫一妻制，再加上我常年在美国，与陈小姐相处时间更长。两相比较之下，我认为陈小姐才是我的灵魂伴侣，便退婚另娶了。”
“灵魂伴侣。”西村重复了一遍后，笑了起来，“我很喜欢这个词。何桑，没事了，你回去吧，谢谢你抽时间和我聊天，我很欣赏你。”
“多谢司令，那卑职就先告辞了。”
何岱宗离开后，西村告诉张杉：“下午先去电影院买两张票，问问老板，女孩子一般喜欢看什么，然后去青岛西餐厅定一张桌子，最后再让江小姐梳妆打扮一番，啊，让她穿我之前送的那套桃花图案的裙子。”
张杉一脸八卦：“司令这是要和江小姐约会啊。”
“何桑的话启发了我，江小姐大概是我的灵魂伴侣。”
“是是是，我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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