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1月份的上海正是冷的时候,寒风就跟钢针似的,直往骨头缝里钻。阿贵应当是在这里等了很久,已经冻得麻木,正不停搓着手跺着脚来取暖。

“贵叔?你怎么来了?快进去暖和暖和。”江宁月小步快跑过去。

“我昨天晚上从夫人那里找了件衣服……”说着,他有些不好意思。

她这才发现阿贵手臂上搭着一件月白色的呢子大衣,因为年头太久,有些地方已经褪了色。

“江小姐你走了以后,我才发觉你穿得单薄,所以找了这件衣服,嗐,我该早点想到的。”

“没事没事,贵叔,你先进去吧,我得去看看衣服,和郑叔叔吃完了饭,下午就回来。”

“我就不进去了。”阿贵皱着眉,忧心忡忡:“江小姐,我陪你去见郑先生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你一个人去我实在不放心,我们两个人还能有个照应。”

江宁月觉得他说的有理,便与他一起去了日租界,提前在餐厅门口踩了点,然后找到了服装店,搭配了一身洋装。收拾妥当后,时间也差不多了,两个人重新返回餐厅。

门口只有一个男招待,于是阿贵上前,客气地讲:“你好,请问郑先生到了吗?”

服务生懒懒地抬了下头,打量他一番后,又低头看向了桌面。

两个人皆不明所以,对视一眼后,江宁月上前,重复道:“你好,我们来找……”

没想到服务员一下炸了锅,指着她骂骂咧咧,甚至动手推搡。阿贵在中间阻拦,可男招待就瞅准了江宁月无力反抗,将她一路推到了门口。

“咚”的一下,她自知撞上了人,只能抽空道歉:“对不起。”

“江小姐,请小心。”头顶响起熟悉的声音,一双手也搭上她的肩。

“西村先生?”

她抬头去看,今日他换上了一身靛青色和服,更显稳重儒雅。他身后还跟了六个日本兵。与此同时,两位男性也停下缠斗,确切地说,是男接待率先停手。这毕竟是在日本租界里,阿贵也不好追着打,也只能收了手。

西村的目光越过她和阿贵,看似和颜悦色地同服务生说了几句,后者就点头哈腰起来,嘴里不停重复“对不起”。

“江小姐,你接受他的道歉吗?”

她皱起眉头,刚刚嚣张的服务员像只哈巴狗一样,乞首摇尾,可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西村。

这个时候,他终于看向江宁月身边的男人,礼貌地询问:“请问您是?”

阿贵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是何家的佣人,是陪着少夫人来见客的。”

“原来如此,那这位先生接受他的道歉吗?”

这下他也摸不到头脑了,就在犹豫该怎么回答时,西村嗤笑一声:“啊,看来二位不接受呢。”他一抬手,身后的几个人就把服务生架着胳膊拎到街上,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

当兵的人力气很大,几拳下去,服务生的嘴角就溢着血沫,路人都忍不住驻足,窃窃私语起来。

“江小姐,郑先生还等着呢。”

江宁月第一次见日本军官对本国侨民大打出手,也呆滞住了,听到了阿贵的提醒,她方才如梦初醒地看向西村,没想到他正饶有兴致地观赏这一幕。这令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出言阻止:“够了够了,西村先生,不要打了。”倒不是可怜这个狗眼看人低的服务生,只怕他未来将这份怨气发泄在其他中国人身上;更重要的是,西村对待同胞都如此冷血,所以当务之急是把钱凑齐,然后和家人离开上海。

“江小姐真是善良。”他又和服务生说了几句话后,对方就爬到她面前,不停地磕头,说“对不起,对不起”。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起来吧。”

听了这话,服务生又爬到西村脚边,继续求饶。西村一脚踩在服务生肩头,用力向下,木屐底部的一个齿恰好嵌在对方的肩胛骨内,那服务生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在卑微地讨好他。江宁月看得也不禁吸了口冷气。

一个男人听到动静从包间出来,倚在门边看热闹,直到他看到日本人身边的女孩,敛了笑,拨开人群走过去。“宁月?”

“郑叔叔!”

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就把他拉到身后,谄媚地笑起来:“这位太君,这是我侄女,她年纪小不懂事,您别为难她,有事跟我说就行。”

直到此时,西村的脚才终于从服务生身上离开。

“还以为江小姐提前凑够了保释金。既然如此,在下就不打扰了。”说着,他歪头看向少女,“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她下意识撤退一步,微微颔首:“西村先生放心,我不会忘记的。”

“那就好,明天见。”

男人名叫郑茂,是江华亮在开办面粉厂时认识的,后来成了公司最早的董事之一。

阿贵跟着他们要进去,却被郑茂拦下:“我认得,你是何家的下人,你就不用进了。”

“江小姐是何家未来的少夫人,我得保证她的安全。”

“少夫人?”他哂笑起来,“那你们家老爷的葬礼上,那个披麻戴孝的姑娘又是谁?”

江宁月目瞪口呆,望向阿贵,后者却心虚地低下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所以,这是我和江家的事,你,靠边儿站。”

眼下她也没精力问清来龙去脉,只能顺着郑茂的话说下去:“贵叔,那你在门口等我吧,不会有事的。”

阿贵用警告的眼神瞪了郑茂一眼,转向江宁月时又变得慈祥,忐忑地叮嘱:“我就在门外,有事你就喊出来。”

“知道了,谢谢贵叔。”

走进包间,江宁月与郑茂面对面落了座。她问:“郑叔叔为什么要选在这里见面?”

“因为这里安全,先不说这个,董事长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正色道:“爸爸被日军抓走了,就是刚才的那个人,他叫西村清志,是日本陆战队的司令,把父亲关在监狱里,需要五十万美元作保释金……可是租界我进不去,去不了银行了……我就想郑叔叔能不能帮帮忙?等父亲出来了,我们一定会还钱的!”

“这样啊……”他勾着食指在下巴处摩挲,“这笔钱可不是小数,更何况,他们拿到钱会不会放人,也是未知数呢……”

江宁月有些急了:“郑叔叔,你也看到了,我认识他的,他一定会放人的。而且这些钱是我借的,你可以算利息!”

“我不要利息,叔叔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岂不是伤了感情?”

“那谢谢郑叔叔!”

“等一下,我还没说完呢,”郑茂拍拍身边的座位:“你过来坐。”

她有些茫然,却还是照做。“什么事?”

“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十六还是十七了?”

“十七,怎么了?”

他的目光把扫视江宁月的全身。“都这么大了,长得越来越像你妈妈了,不对,比你妈妈还漂亮。你要是嫁给我做六姨太,别说是利息了,那五十万我也不要了。”

江宁月瞠目结舌,郑叔叔竟然还有这样的肮脏心思,她一时失语。

“我知道当姨太太委屈你了,但我保证最喜欢你,吃穿用度都照着太太的份儿给你预备,等咱们有了儿子,我就休了她,扶正你。”

“郑叔叔,你是不是……喝酒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进了我的门,那董事长就是我的岳父,我就算是豁出这条命,也得救他!”他说得大义凛然。

她终于回过神,气得发抖:“你不要脸!”

门外的阿贵听到她的怒吼,闯了进来,迅速跑到两人之间,质问郑茂:“你干什么?!”

郑茂见他进来,反倒气定神闲:“正好,他进来了,你问问他,那个女的和他们少爷到底什么关系。还少夫人,可笑。”

“贵叔,他在说什么啊?”

阿贵同情地望向江宁月,愧疚地开口:“大少爷回来过,他在美国又交了个女朋友,说是要结婚,而且让她以少夫人的身份把老爷送走了。”

她低着头,珠泪双抛,良久后开了口:“知道了,谢谢贵叔,接下来的事情……我自己解决就可以了。”

“江小姐,我昨天没说是怕你再受打击;而且,江老爷对何家有恩,这个情,我也该报啊!”

“我爸爸帮过何伯父,但我没有,所以贵叔,等爸爸出狱了,再说别的事情吧,但就现在而言,我不想再欠你的情了。”

“诶哟,话不是这么说的,江小姐……”

说到底,江宁月不过一个十多岁的娇小姐,从外人的嘴里知道自己被退了婚,面子上十分挂不住,而何岱宗又不在此处,只能将一腔怒火转移到知情不报的阿贵身上。她把腰弯了九十度,赌着气道:“之前的事情谢谢你,不过接下来就是江家的事了,请你回去吧。”

“江小姐,我受不住啊……”说着,他就要扶起她。

她两条胳膊一夹,躲过他的手,继续说:“请你回去吧。”

阿贵深知她这是恨上何家了,不惜用这种方法赶他走,多说只会激化矛盾,只能叹了口气,同样向她鞠躬:“说到底,是何家对不住你,我替老爷和少爷道歉了,等江老爷出来,我一定亲自登门谢罪!”说完,他又磕了个头,才出门去。不过他并未走远,而是在餐厅门口等候着,毕竟江小姐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关门声响起,江宁月终于抬了头,冷声道:“郑叔叔,只要你救我父亲,我就同意嫁给你。”

“不愧是小宁月,懂得审时度势,我喜欢。”

“我们什么时候去银行?”

郑茂起身,踱步到少女面前:“宁月,别急呀,你若是拿了钱就跑,我岂不是人财两空了?”

江宁月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的,郑叔叔,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会做到的。”

“要是相信每个人的口头保证,我早就破产了。”他弯着身子俯视她,手指滑过她的脸颊,觑着眼睛打量她,活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她被男人罩在阴影里,十分不安,想了个由头就要起身:“那我写个保证书。”

“不用那么麻烦。”他突然将少女压倒在榻榻米上,“成了我的人就算是保证了。”

“别,不……!”

郑茂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往她的裙子里探,骂道:“一看你就和那个日本人不清不楚的,怎么?他能碰你,我就不行?”

“唔!唔!”她用力摇着头,否认他的污蔑。

“小声一点,不然那些日本人听见了,也要和你睡觉,我可拦不住,但是钱我就不给了,老子不愿意花钱买破鞋!”

听到他的威胁,江宁月不自觉降低音量,只能呜咽着求饶。

千钧一发之际,她身上的重量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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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月
连载中伊某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