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期,雨已经落得太大,带上伞。”身后戚宁安拿着纸伞追了出来。
沈期,像你这样的亡国奴怎么有脸出现在这里?你老实交代,太子如今藏在哪个地方。你要知道,挑断的脚筋很难再恢复如初。
“你要去哪里?马上就要越过结界了!”戚宁安冲到他的手边,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大声喊,“你清醒点!”
沈期,听说你妹妹又嫁了个北魏的世家公子,你没有出席她的结契仪典,她的脸色很不好看。
“你清醒点!沈期!”戚宁安痛苦地捂住脑袋,眼睛红了又黑,黑了又红,瞬间变换了几个来回。
沈期,南朝已经亡国多少年了,你还想复国?你疯了吗?天下人尽知国都长安城,谁还记得当年那个金陵旧地?你别痴人做梦了!
“沈期你实话实说——你是不是根本不打算回无名塔里?你真的要听信饿鬼的话,自尽吗?它逗你玩呢?!你还真信吗?!!!沈期!”戚宁安的嘶吼声穿过倾盆的大雨,雷电轰鸣紧接着掩盖掉他的尾音,只有一双红透了的眼瞳。
沈期,你还记得今朝是哪一年吗?
“沈期!!!”有个人摔倒在他的身后,雨水太大,他趴在水潭里,趴在绝望中发出带血气的吼叫。
那声音终究因为体力不支,逐渐变小,变成咕噜咕噜......噜噜......沈——期——
南朝历三百......
北魏新政,江拂西统领南朝国土的第十三个年头,沈期再次召集了沈家埋布在民间的余党,还有一些昔日的南朝残存世家,试图说服这些残部出兵出力,重新夺回金陵的管辖权。
但是这一次,没有人愿意听他的。
有个穿蓝袍的中年人驼着背,深深地望向沈期,叹了口气。他的鬓发已染了些白,不修道的凡人,依旧遵循凡人生老病死的规则,中年人已经年逾四十,膝下儿女都已在谈议婚事。
“约宵啊,我们担不起了。”
“为什么?”沈期红着眼眶问昔年的同窗们,“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北魏的野蛮人占了我们的故土,你们就愿意弯着腰,一辈子抬不起头吗?!”
“一辈子很短的,约宵。”中年人不敢和沈期对上眼,只敢颤颤巍巍地盯着地面,小声地说,“我们都是凡人,已经老了,折腾不起了。”
“一辈子很快就会过去的。”
“你们......”沈期狠戾的眼神一顿,指尖停在半空,一时接不下去话。
他恍惚地想起来,这一年,距离秦淮河上少年们游河划舟嬉闹,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多年。他的同窗们大多都有了儿女,含饴弄孙的人也有,江拂西的统治日益巩固,民巷里的闲话里,不会再提起太子斩龙玄黄间的故事。
他想起了不知所踪的太子,身死道消的师尊,谢余和阮冰轮投靠了北魏,就连妹妹也另栖良枝。
太孤独了,一个人太孤独了,他夜里做梦,最怕梦见旧时的南朝,梦醒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昔年的故国已经不在,当时的故人一个接一个地老去。他满腔的怨气再也无人可诉说,对着白墙骂骂咧咧了半天,自讨没趣扇了一下嘴,对着灰石和竹林发呆,冷雨洒江山。
沈期有天搬回了一架瑶琴。
小院外面野竹已经好多年无人看顾。竹子生得郁郁葱葱,这处小居全然缩在了这荫蔽之下。
他拨弄弦声,从出阵曲到送别壮士的萧瑟悲调,琴声就像东流的水,从他指尖飞快地淌走,拦也拦不住。
拦不住的何止这江水。
听客只有他自己,还会再听他说话的也只有自己。只有偶尔一两只白鹤从竹林上空掠过时才会发出一两声鸟叫应和。
沈期再次从琴弦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三更,越来越密的雨点落在琴身,砸湿他的外袍。
风刮进竹林,万竿深竹一起摇曳,一盏孤灯映白璧,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沈期有段时间无事可做,成日里都在睡觉,梦见的关于南朝的事却越来越少。
梦里的人脸越来越模糊,突然有一晚,有人呼唤他的名姓。
“沈约宵。”梦里的少年半截裤管高高挽起,露出两只白净的腿,手里捧着一汪水,催促沈期快点把瓷瓶拿过来,“蝌蚪就要从我指头缝里游走了!”
戚宁安眨巴着眼睛,“好久不见,你忘了我吗?”
有人老在了青山里,但他再也不会。
戚宁安永远地停留在了二十三岁的黄昏。
沈期难得想起了这个昔日的挚友。金陵城破后,谢尘钰也不知所踪,有人说前朝太子死了,有人说前朝太子成仙了,真真假假说不清。就连这个最重要的人,导致他和谢尘钰反目成仇的人,他也忘得差不多了。
江水还在东流。
昔年征战的士兵已经相继老去。
昨夜的故事,和瑶琴悲怆的调子一样,断在弦音里,摧折在风里。
“沈期!!!”戚宁安扭曲地爬到他的衣袍边,哀求道:“不要!不要!”
沈期举起了折花剑,雨水不断地冲刷着剑身,在这冷冽的剑光中他看见自己那一双眼睛。折花剑这一次终于和主人心意相通,它也没有嗡鸣着想逃离,寒凉地沉默着,像一块普通的铁器。
剑已经架在脖子上。
“我自尽,你放过他们。”沈期对面前瓢泼的大雨放声嚷道。
“沈期,我们去凤池!不用你救!”戚宁安呕出一口心头血,在满地的雨水里打滚,试图和身体里的恶魂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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