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依旧是一道关卡,尤其是在理解那些涉及大量专业术语和历史渊源的讲座时,林晚必须全程高度集中,课后还要花大量时间查漏补缺。
生活上也充满了需要适应的细节。伦敦阴雨绵绵的天气,与家乡四季分明的气候迥异,偶尔会勾起一丝乡愁。
合租公寓的厨房规则、复杂的公交系统、昂贵的物价,都需要她一点点去熟悉和规划。她开始学着像当地学生一样,在超市打折时采购食材,自己动手做饭,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工坊的学习强度极大。除了跟随伊芙琳学习,他们还需要完成大量的实践作业。常常是工坊下课后,她还要带着未完成的作品回到租住的小房间,在灯下继续奋战到深夜。
手指因为长时间接触丝线和工具,变得更加粗糙,旧茧未褪,新茧又生。
孤独感有时会不期而至。尤其是在完成一个特别满意的细节,下意识想与人分享,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时;或者在文化讨论课上,听到同学们引经据典自己却插不上话时。
独自在深夜的阁楼里,看着窗外陌生的巴黎灯火时,也会问自己:放弃安稳的生活,背负着积蓄的消耗,在这里忍受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她会拿出手机,翻看父母叮嘱的短信,或者陆辰分享的陆三崽最新“丑照“,也会在李老师的微信留言里获得鼓励。
她也将这种孤独感转化为了学习的动力。她成了工坊里最勤奋的学徒之一,总是最早到,最晚离开。
她不仅学习法式刺绣,也主动去了解与之相关的英国刺绣传统,参观各大博物馆的纺织品馆藏,贪婪地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
在伊芙琳导师的指导下,她开始尝试将之前获奖作品《羽化》的概念进行更深层次的挖掘和技艺上的精进。
她不再满足于形式的融合,开始研究如何将中国水墨画的“留白“与“气韵生动“的美学观念,融入到法式刺绣那种注重填充和结构的体系中,试图创造出一种既有西方骨架,又有东方灵魂的独特刺绣语言。
等结束英国的课程,林晚拖着简单的行李,又踏上了前往法国的火车。巴黎郊外的刺绣工坊,氛围更为传统和......高傲。
这里的“高傲“并非来自个人,而是源于其百年工坊沉淀下的、对自身技艺传统的绝对自信和严苛规矩。
工坊首席索菲女士,是一位连裙摆褶皱都一丝不苟的女士。她的严苛是出了名的。
“林小姐,“她第一次看到林晚整理丝线时,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真丝线,必须按照色系和编号顺序排列,间隔必须一致。你这里的间隔,宽了零点五厘米,重新整理一下。”
“清洗绣针,要用软布蘸取特制的护理液,顺着针尖到针鼻的方向,一次擦净。来回擦拭,会损伤针表面的镀层。”
甚至连坐姿都有要求:“背脊挺直,手肘自然下垂。你的姿势不对,长时间工作会损伤你的肩颈,更会影响你运针的稳定。”
林晚是那里唯一的东方面孔。起初,她仿佛一个透明的影子,被指派做着最枯燥、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将数以千计的水晶按颜色、尺寸分拣;把纠缠在一起的亮片串一一理顺;或者,仅仅是站在一旁,观察资深工匠如何操作,不被允许提问,只能自己默默记忆、揣摩。
她没有抱怨,也没有试图去刻意讨好。她只是沉默而专注地完成每一项指令,将分拣好的材料码放得整整齐齐,将工具擦拭得光亮如新。
她知道,在这里,手艺是唯一的通行证,而尊重规矩,是学习手艺的前提。
工坊不提供练习材料,那些昂贵的真丝、亮片、珍珠,每一份都记录在案。林晚就用工坊丢弃的、印染失误的布料边角料,或者略有瑕疵的废弃珠片,在夜晚回到租住的小阁楼里,反复练习索菲女士白天展示过的钩针技巧。
阁楼狭窄,夏天闷热,冬天漏风,一盏孤灯常常亮到深夜。
转机来自于那次急单,那件需要绣出诡谲蛛网的黑色薄纱礼服。
当几位备受器重的法国学徒用传统的法绣网状针法却始终无法达到那种“脆弱又坚韧“的质感时,都被索菲女士以“太匠气“、“缺乏灵气“为由否决后,工坊里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林晚看着那件在人台上如同暗夜迷雾的礼服,心脏怦怦直跳。她想起了一种模仿冰裂花纹的针法,针脚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乱中有序,能表现出一种天然破碎的美感。如果......如果将这种东方的“乱“与法绣钩针的立体感结合......
这个想法很大胆,甚至有些冒险。在等级森严的工坊,学徒提出异议本身就可能被视为冒犯。
但她还是站了出来。她用收集来的废弃黑色薄纱和极细的银灰色丝线,结合法绣钩针的技巧,花了整整一个通宵,做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样。
那蛛网不是规整的放射状,而是带着一种自然的、仿佛被风吹拂过的摇曳,细看之下,每一根“丝线“都由微小的钩针链式绣组成,富有光泽,脆弱又坚韧。又因为钩针的提拉,形成了极其细微的立体感,在光线下,果然呈现出一种如同沾着夜露的蛛网般的朦胧光泽。
她将样本递给索菲女士时,手心里全是汗。
索菲女士接过,走到窗边的自然光下,举起那片小小的薄纱,翻来覆去看了很久很久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没有任何表情。工坊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老太太的手指抚过那些不规则的“冰裂纹“蛛网,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却又仿佛透过这针线,看到了别的东西。
最终,她什么也没评价,转过身,没有任何赞美的词语,只是平静地将那件价值不菲的黑色薄纱礼服的模特架前,轻轻放在了林晚那堆满边角料的、略显寒酸的工作台上。
“你来完成。”
没有鼓励,没有指示,只有无声的信任,而这信任,重若千钧。
接下来的三天,林晚几乎住在了工坊。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惫,饿了就啃几口冷面包。
眼睛里只有那件黑色的薄纱和手中游走的钩针。她需要将脑海中的冰纹针法与法绣技巧完美融合,每一针的落点,每一次力道的轻重,都必须精准控制,否则便会破坏薄纱本身的质感,或者让蛛网显得笨重。
眼睛因为过度专注而布满血丝,手指的旧伤再次裂开,渗出的血珠偶尔会染在白色的衬布上,她只是简单擦拭,贴上创可贴,继续工作。实在累极了,就趴在工作台上小憩片刻,醒来又立刻拿起钩针。
当最后一片“蛛网“在礼服肩头完美收针时,窗外天光已然微亮。她几乎是拖着虚脱的身体,将作品呈现在早早来到工坊的索菲面前。
索菲女士再次仔细检视了整件作品。从裙摆到腰际,那些蔓延的、仿佛在呼吸的蛛网,她伸出带着白手套的手,极其轻柔地,如同抚摸情人的面颊般,抚过那些精致的“蛛丝“。她的动作很慢,目光沿着丝线的脉络一点点移动。
良久,索菲才收回手,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落在林晚疲惫却明亮的眼睛上,然后,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用法语清晰地说了两个字:
“Très bien。”(很好。)
没有过多的赞美,但这两个字,但在周围学徒们复杂而惊讶的目光中,林晚知道,她用自己的针线,在这座高傲的工艺殿堂里,为自己,也为那份来自东方的智慧,赢得了一席之地。
这一刻,所有的孤独、艰辛、反复的拆解与练习,似乎都找到了意义。学艺之路从来不易,它磨砺的不仅是手艺,更是心性。而林晚,正是在这异国他乡的淬炼中,一步步褪去青涩,变得愈发坚韧和耀眼。
在工坊的日子,像用针尖蘸着时光,细细描绘。
那件黑色蛛网礼服之后,林晚在工坊的处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依然沉默,但那些曾经带着怜悯或轻视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审视和好奇。索菲女士开始允许她接触更复杂的项目,偶尔甚至会在她工作时,在她身后驻足片刻,沉默地观察。
林晚逐渐从边缘走向中心,索菲女士开始让她参与更核心的工序。
不过林晚没有满足于仅仅掌握法绣的技艺。她的血液里,流淌着外婆传承下来的、属于东方绣娘的脉络。在完成工坊指派的任务之余,她开始尝试一些小小的“实验“。
她在一块准备废弃的素色亚麻布上,用法绣的钩针,尝试模仿苏绣中著名的“双面绣“技法。这极其困难,因为法绣的钩针操作和丝线特性与苏绣的细针截然不同。
她失败了无数次,布料背面总是留下难看的线结和混乱的走线。她反复调整入针角度和丝线的松紧度。
终于,她在一块小样本上,勉强做到了正反两面图案轮廓一致,虽然远不及苏绣大师的精湛,但那种正反皆成图的巧思,让偶尔路过她工作台的几位学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做到的?”一个叫艾米丽的法国女孩忍不住问道,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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