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用简单的法语,配合着手势,尽量解释着东方式“藏针“和“匀针“的理念。艾米丽听得似懂非懂,但眼里满是兴趣,之后常常会凑过来看她练习,甚至自己也尝试起来。
然而,真正的波澜,始于一次关于“填充”的讨论。
工坊接到个大单,要在硬缎上绣出鼓溜溜的玫瑰花瓣,得像小浮雕才行。法国师傅们的传统法子是往里头塞棉花或者软木屑,再拿线盖住,追求个光滑饱满。
林晚瞅见艾米丽对着块缎子愁眉苦脸好几天了,塞的棉花老是不匀称,绣出来的花瓣像个吃撑了的胖馒头,鼓是鼓了,但憨憨的,一点不灵动。
她想起苏绣里的“套针”功夫,靠不同长短、粗细的丝线一层层叠上去,利用线本身的光泽和走向,不用塞东西,就能自然长出立体感,还有那种柔柔的光影过渡。
林晚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过去,用她那带着口音、还得比划着帮忙的法语说:“艾米丽,或许......试试不用塞东西?只用线,行不行?”
她顺手捞了块废料,拿出自己随身带的细针和彩色丝线,手指头翻飞,长短针嚓嚓嚓地交错着,颜色由浅到深,一层层“长”出来。也就十几分钟,一小片花瓣雏形就出来了,灵巧生动,上面仿佛还带着露水光。
旁边几个法国学徒呼啦一下围过来,叽叽喳喳:
“哇!不用填充物?神了!”
“看那光泽,跟活的一样!”
“东方魔法诶!”
但也有不买账的。有人抱着胳膊,撇撇嘴:“看着就不结实,高级定制要的是挺括,几十年不变形。”
“太慢了吧,这效率工坊可耗不起。”
“花架子,少了我们法绣的庄重。”
最不爽的是那个原本负责花瓣的学徒,脸上挂不住,话里带着刺:“索菲女士最看重传统,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老人家可看不上。”
这时候,那位以严格出名的资深技师闻声过来,拿起林晚那块小样,眯着眼看了老半天,最后蹦出三个字:“有意思。”
打那以后,工坊里的空气好像就有点变味了。
尤其是以技法纯正、风格保守著称的男技师亨利,好几次路过林晚的工作台,都会刻意停下,盯着她手里的针线看几秒,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那眼神,跟检查卫生似的。
更明显的是那群年轻学徒。他们觉得林晚这个“外来户”破坏了工坊的“纯洁”,用“花里胡哨”的东方技巧走了捷径,没准还会抢了他们将来留在工坊的机会。
排挤这种事,通常不吵不闹,但无处不在。
比如午餐时,她常坐的那张桌子,总是“恰好”很快就坐满了人。
比如讨论技法时,总有人突然切换成法语rap模式,语速快得让她根本插不上嘴。
再比如,当她好心分享个防止丝线起毛的小窍门时,只会收获几声拖着长音的“哦~是嘛~”,礼貌里带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最让林晚觉得有点意外和可惜的,是艾米丽。
这姑娘之前明明对她那些东方技法好奇得不得了,天天问题不断,眼睛亮得像小灯泡。可最近,艾米丽也开始躲着她了。
有次在走廊,林晚看见艾米丽正要走向几个说笑的学徒,可她一过去,笑声立刻刹车,艾米丽跟她们说了两句,得到的也只是敷衍的回应,她没再说什么,自己默默走开了。
林晚心里明白,艾米丽大概是因为跟自己走得近,也被那个小团体给“边缘化”了。她有点愧疚,也有点无奈。成年人的世界,就算在看似纯粹的手工艺圈子,也躲不开这些。
她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把更多时间砸在练习和索菲女士单独布置的功课上,尽量少在公共区域晃悠,减少尴尬。
转眼圣诞到了,工坊放假。大伙儿都兴高采烈地回家团圆,偌大的工坊瞬间空了。林晚因为离家太远,加上想多练练,就留在了巴黎。她租的那个小阁楼没啥节日气氛,她打算去超市买点吃的,给自己弄顿简单的晚饭,算过节了。
刚裹紧大衣要出门,手机响了,是艾米丽。
“林!你在工坊吗?没回家吧?”艾米丽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咋咋呼呼。
“嗯,在的。”林晚有点懵。
“太好啦!我就猜你没走!出来逛街!今天是平安夜哎,街上可热闹了!我一个人逛没意思!”艾米丽热情得像个小太阳。
林晚彻底愣住了。艾米丽......不是正在“避嫌”吗?这唱的是哪出?
电话那头,艾米丽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咯咯笑起来:“哎呀,别管那些无聊的人啦!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快来嘛!我在老地方那家咖啡馆等你!半小时,不见不散!迟到要请客喝热巧克力哦!”
挂了电话,林晚还有点懵。但艾米丽那充满活力的声音,确实驱散了她心头因为节日独处而产生的一丝孤单。她犹豫了下,还是换上了稍微暖和点的衣服,出门了。
街上果然充满了节日的气氛。圣诞树挂着彩灯,商店橱窗布置得梦幻十足,空气中飘着热红酒和烤栗子的香甜气味。行人大多成双成对,或者是一家人。
艾米丽果然在咖啡馆门口等着,穿着红色的斗篷外套,戴着一顶可爱的毛线帽,鼻尖冻得有点红,看到林晚秋就用力挥手。
“林!这里!”
两人汇合后,艾米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自然地挽起她的胳膊,兴致勃勃地开始规划路线:“我们先去那家手工饰品店看看,听说有圣诞限定!然后去百货公司,给家里人挑点礼物!最后我们去吃大餐!我知道有家餐厅的圣诞套餐超级棒!”
林晚秋被她感染,也笑了起来:“好,听你安排。”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穿梭在熙熙攘攘的圣诞集市和商场里。艾米丽对什么都好奇,在一个卖手工陶瓷的小摊前能驻足半天,仔细比较两个杯子的花纹哪个更可爱;
在百货公司的化妆品柜台,她会拉着林晚一起试用新出的口红颜色,互相评价“这个色号超显白!”“那个有点太闪了“;她们甚至还排了长长的队,就为了买两个造型可爱的圣诞树根蛋糕。
林晚也给国内的家人、老师和朋友买了些小礼物,给妈妈挑了一条柔软的羊毛披肩,给父亲选了当地的洋酒,给江真选了一个设计古怪但很有趣的胸针,给陆辰准备咖啡寄去他学校......
艾米丽在一旁积极地当参谋,用她法国女孩的审美给出各种建议:“这个好!有品味!”
“那个不行,太游客了!”
购物袋渐渐变得沉甸甸的,两人的笑声也洒满了一路。
傍晚,她们终于坐在了艾米丽推荐的那家餐厅里。环境很温馨,壁炉里燃着火焰。点了传统的圣诞套餐后,艾米丽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热红酒,脸蛋红扑扑的。
“啊!这才是圣诞节该有的样子嘛!”她感叹道。
林晚看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艾米丽,我......我以为你最近不太想理我了。”
艾米丽正在切烤鸡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蓝色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个有点无奈又很坦诚的笑容:“哦,你说那个啊。是因为安娜她们吧?”
安娜就是那个小团体里的核心人物之一。
林晚点点头。
“其实......我之前躲着你,是因为亨利找我谈过话。”
林晚愣了一下。艾米丽搅动着手中的热红酒,语气变得有些低落:“他说我们这些年轻学徒根基不稳,太早接触‘非传统’的技法容易走偏。还暗示说......如果我想通过年底考核,最好专注于‘正统’技法。”
她抬起头,蓝眼睛里带着歉意:“对不起,林。我那段时间压力很大,很害怕......”
“我明白。”林晚轻声说。
艾米丽放下杯子,耸了耸肩:“至于她们,是有点烦人啦,整天嘀嘀咕咕的,说什么要保持工坊的纯粹性,说你的技法破坏了传统什么的。还警告我别跟你走太近,不然会被当成‘异类’。”
她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但是林,我觉得你的东西很有趣啊!那个双面绣,那个打籽绣,还有你那些关于丝线的故事,都很有意思!凭什么他们说不好就不好?我的手和眼睛是我自己的,我喜欢什么,想学什么,还用得着她们批准吗?”
林晚心里一动,没想到艾米丽是这么想的。
“那......她们孤立你,你不介意吗?”林晚轻声问。她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对这些看得很淡,但艾米丽毕竟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
“介意?一开始有一点点吧,毕竟以前还一起喝过咖啡。”艾米丽歪了歪头,表情很洒脱,“但是林,你想啊,朋友也好,同事也好,其实都只能陪自己走一小段路而已。就像上学时的好朋友,毕业了可能就慢慢疏远了。工作了,换了个环境,又会认识新的人。”
她用叉子戳起一块土豆,笑眯眯地说:“安娜她们现在觉得我是‘异类’,疏远我,没关系啊。说明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强行混在一起反而累。我失去了几个‘塑料姐妹’,但我认识了你这个来自东方的、会神奇刺绣的朋友,这不挺划算的吗?”
她看着林晚,眼神清澈而真诚:“而且,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也许我明年就去别的工坊了,也许你成了著名大师开了自己的品牌......未来那么长,肯定还会遇到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为了几个现阶段合不来的人不开心,多傻呀!”
林晚秋怔怔地看着艾米丽,看着她那副“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乐观模样,心里那点因为被孤立而产生的细微阴霾,瞬间被这番话吹得烟消云散。
她本来还想安慰艾米丽,没想到反被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法国女孩安慰了,而且安慰得如此通透、豁达。
“艾米丽,“林晚忍不住笑了,举起酒杯,“你说得对!为了新朋友,为了未来还会遇到的更多有趣的人,干杯!”
“干杯!”艾米丽开心地和她碰杯,“为了自由的选择!为了好吃的圣诞大餐!”
两人相视而笑,餐厅里温暖的灯光映在她们眼中,窗外是巴黎平安夜的万家灯火。
林晚想,这大概是她收到的最好的圣诞礼物了。不仅仅是一份友情,更是一种看待人际关系的、轻松而智慧的态度。是啊,路还长,同行的人会变,但只要自己方向明确,内心坚定,总能遇到下一段美好的风景和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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