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臊子肉》
对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出生在陕西某个农村的廉严而言,儿时母亲炒得香喷喷的一罐臊子肉,能浓浓地飘香并灌满那个相对物质匮乏的岁月,涌入不时空落落的肚里,好鼓圆鼓胀,喂饱每个馋得流口水的梦……
“再咥几个妈给你夹的臊子馍!吃饱了才有力气走山路,咱娃要好好念书,将来当大官!”
上学时,学校离家远,又是山路又是陡坡。每日天不亮,母亲摸黑给廉严做早饭,少不了他最爱的臊子肉。往刚烙熟还冒热气的白皮饼里夹得满满的,咬一口就把廉严的小嘴沾上亮亮的油渍。
“妈……给弟妹留些哈!”廉严抹了抹嘴含糊道。他是家中长子,还有一弟一妹。虽也馋肥得流油的臊子肉,但不会一人吃干抹净,家里的条件不是能经常吃到肉的。
“你是咱家的希望,吃饱长壮,将来当大官!”母亲硬给他塞了两个夹馍,再次叨起那句廉严不太明白的“将来当大官”。
学校位于半山腰,学生不算多,满共五个年级。老师四十多岁,高中文化,每次讲课都带着地道的陕西口音。
“为官者当清、当慎、当勤。修此三者,何患不治乎?”
早上,那俩被廉严包在麦草纸里还没顾上吃的夹馍,不甘就此埋没的香气,穿过印上斑斑油迹的灰纸,一个劲儿地钻入早开始肚子打鸣的娃们的鼻孔里。
“严子!得是你私藏了好吃的?”廉严的同桌谭松,是个嗅觉远比学习能力要强得多的娃。狗鼻子东窜西窜,觅到端正听讲的廉严课桌里的宝藏。
“别闹,下课给你。”廉严拿着钢笔做笔记,看也不看眼巴巴瞄向自己桌兜的损友。
“谢哩!”猪队友就指谭松这货,一高兴竟飙高声,引得老师拿课本带节奏地连着敲了二人的脑瓜。
“你哥俩解释哈,刚说的文言文是个啥意思。”老师平常惩罚不专心学生的办法,不是小儿科的罚站或检讨,而是直击灵魂的提问,臊得答不上的娃无地自容。
“是指当官的人要清廉、慎行、勤勉,认真恪守这三点,就能……”廉严拔尖的学习水平,使他委屈自己被无辜连累,仍能有风度地回答问题。
可说到末尾,耳畔忽地回旋起母亲不厌其烦叨叨的“将来当大官”后,总有些意犹未尽的话,他一时磕绊在原地。
“知道!恪守这三点!就身正不怕影子斜!为民……办实事!”堪称奇迹的一幕发生了,往常炮灰般的谭松竟流利地接话,眼珠子还贼心不死地溜着廉严的桌筐。
“对!为官清廉,做人正直,铁面无私,这才是为百姓做实事、谋福利的好官!好领导!”老师扶了扶鼻梁上粗大的镜框,一个镜片闪着光,挥手示意二者坐下。
这句话,自此深刻地印在愣怔得浑然忘记坐下的廉严的心间。
那么,母亲告诉他“将来当大官”,是要自己万一真的祖坟冒烟当官后,做些什么呢?
这是廉严对母亲一直想问却欲言又止的话,而这种拖延,倒使老师课堂上的话,更鲜明地刻入并引导了廉严对为官的认知……
“咱娃就是有出息,当了县委书记。可你兄弟没念下书,社会上又是开三轮,又是卖煎饼果子,没个安定。你总得想办法帮衬哈,给他安排个正式岗位嘛……”廉严长大后常哭笑不得的是,每次说起弟弟廉寄漂浮不定的工作,那小子从不直接找他,倒推来老母亲。
“妈,媳子做的臊子面还得你指点,她肉臊子做得再香也没你好。”廉严小声打趣厨房里忙碌的妻子,将一碗浇上红油油臊子肉的汤面,端给头发花白的母亲。
“你就是太严!你媳子和你一样都是文化人,妈瞧着心疼得很!”母亲戴着老花镜,面汤的热气糊住她的镜片。
她摘下后揉揉眼睛,准备拾起筷子夹面,又轻手放下,闷声叹气:“唉!妈不信你个书记只能安排个临时工!”
和母亲静悄悄的掷筷声不同,廉严先吸了一大口热花花的面,像因觉得过烫,一把丢下筷子落于折叠餐桌上。
那是一般的小饭馆设有的简易餐桌,不用时可以立起来搁一旁:“妈,能帮的当然帮,可正式岗位不是好弄的!要借职务之便为家人谋利,不仅被人说闲话!也违背了一个书记的党性!”
妻子听到外头的动静,手上连正剥皮的蒜也没放下,系着敷了些面粉的围裙窜出,睁眼问:“咋了?”
“面美得很,心急烫了嘴!嘶……”廉严冲一脸茫然的妻子不好意思地瓜笑着,起身接过她手里剥到半拉子的蒜:“忙去吧,俺娘俩正好要蒜哩。”
“你猴急个啥呀!”妻子信了,亲切地笑骂他,继续进厨房忙活。
“妈,这拌到面里香。”廉严把剩下的皮剥完,将白嫩嫩并冒着一股淡淡鲜辣味的蒜,递给正注视他的母亲。
“看来,妈刚才给你端了一碗烫嘴的臊子面哩。”母亲拿过蒜,塞嘴里后吸溜了一口面。慢慢咀嚼的过程中,她的眼角、眉梢、唇畔褶出几丝模糊的笑纹,被在不停给自己嘴巴“扇凉”的廉严尽收眼底。
“妈,烫面不能吃,烫的是嘴;心急贪心地咽下去,伤的是自己。”廉严张嘴丢了一瓣蒜,又吞了些挂着臊子肉的面条,细嚼慢咽,平稳得仿佛没在吃东西:“咱陕西人吃面少不了蒜,有面没蒜清寡,有蒜没面呛人。”
他捡起桌上的筷子搅着面,油乎乎的臊子把白花花的面染得“油光满面”:“作为亲哥,咱会在能力范围及原则以内帮他。就像这蒜拌面,没面没蒜都不美气。可帮得过了,甚至违背……一个县委书记的底线!那就是要咱吞烫面啊,妈!”
“你心硬人严,和上次你妹子寻你解决她男人的煤气事故一样,一点儿情面都不讲。”母亲摇头,提起那件半年前发生在廉严的小妹,廉婵和妹夫谭松两口子身上的一场意外……
廉严的老铁谭松虽没读出书来,但靠煤气生意也把日子闹得红火,还娶了廉严的妹子。
可一次煤气泄漏事故导致几名工人受伤,让谭松的企业被告上法庭。事发后,谭松被警方控制,叫妻子找身为大舅哥兼自己老友,更是县委书记的廉严求助。
廉婵了解廉严的性子,啥钱财特产都没带,只捧来一罐她做的臊子肉,一见面就泪眼汪汪:“哥!妹子做臊子的手艺是咱妈教的!你是书记是大官!妹子知道你也看不上啥……就冲这罐臊子肉,你总得帮帮啊!”
呵,又是“总得”?
他这个县人民书记、这个母亲殷切期待的大官,就是为了更好地帮亲戚收拾烂摊子?
廉严直盯妹子手里的罐子,各种乱七八糟的感觉发酵在心里。
他避开妹子水涔涔的大眼睛,低头轻声说:“哥是松子的大舅哥,能帮的少不了;但作为书记……妹啊,书记是服务人民的公仆!不是帮他逃避法律制裁的保护伞!”
两次对血亲谋利之事的拒绝,没让一直秉公办事的廉严被称赞或被举报,还让他在亲人面前背负了不理解。
但廉严始终不松动,把母亲送回老家时,他也不多言,只给老人留下两罐妻子做的臊子肉:“另一罐……给妹子。”
他本担心母亲不给好脸色地塞回去,不料她稳稳地接好,被岁月刻过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点头“哦”了声关上大门……
“爸,‘为官者当清、当慎、当勤。修此三者,何患不治乎?’这是语文老师教的,我前半句能翻译出来,是指当官的人要清廉、慎行、勤勉,认真恪守这三点,就能……”
当那句曾困扰过廉严的文言文,成为上小学女儿作业本上的一道习题时,他摸着女儿的脑瓜,看着她水灵灵的大眼睛:“娃,你觉得爸这个书记,符合这话吗?”
“符合啊!虽然……”女儿咬着中性笔笔帽,瞄着廉严的脸色小心说:“我还以为爸你会帮姑父和二爸哩。”
“爸做得对不?”在一种莫名的忐忑的驱使下,廉严忍不住按着女儿小小的肩头:“还是爸真的……太严了?”
“没,这才是清官!好官!就是我们老师讲的……‘两袖清风’‘铁面无私’!”女儿灵敏地读出廉严的心绪,松懈下后笑得暖洋洋的,一缕一缕地晒入廉严心上。
“你们爷俩快过来帮剥蒜!我今儿做了臊子面和臊子夹馍!看把我一人忙的!”妻子突然闯入,让廉严本堵在嗓子眼儿的话未能对女儿说出。他朝她兴高采烈地应了声,拉着女儿洗手、剥蒜……
他本想对女儿说什么呢?吃饭时,廉严嚼着臊子夹馍,吸着含蒜味的臊子面,忽觉自己的千言万语都被咽下去了。
“尊敬的县委书记,家里该换餐桌了!”女儿嫌弃地看着老古董似的餐桌,被红辣子油匀得亮亮的小嘴飞舞着。
“行,后头换个好看的,这桌子比你还大呢!”廉严笑着说,举碗喝了一大口温热的臊子汤,顺下口中的吃食。
这次他长了记性,没被烫着、没被辣着、没被噎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享受这顿简单又温馨的臊子肉套餐。
姒月喵
2021年4月15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