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明井家

东亚剧变之后,东亚各国在不断碰撞中形成的聚居地大体上呈不规则的圆形,从A区到F区,共有六个同心圆。虽然还是有人自称是某某国人,但在这种混居的情况下,国家界限已经摇摇欲坠。

我坐着车,从E区到C区,能感觉到明显的变化——不仅仅是路边的建筑更新,更美,遇到的人也更和善。如果说F区是一个混沌的下水道,那E区就有了些人间的风景,路边墙壁的涂鸦也从脏话和无序的线条变成了人物画像、风景画或者别致的符号。我甚至看到了一个精美程度堪比照片的人物涂鸦从窗外一闪而过。E区开始涂鸦消失,绿化增加,D区则开始出现了在空中运行的轻轨,和高耸入云的写字楼。C区整个就像是度假区,路人们神情松弛,打扮入时,走路的速度不紧不慢,连堵车时都听不到鸣笛声。

通讯器里,林政陆陆续续给我讲了一些关于他家的事情,还有他的一些生活细节,时不时还穿插着我土包子一样的惊叹:“哇我刚刚看到外面有个悬在两栋楼之间的游泳池诶!”

“那是C区的地标之一,艾琳花园酒店。”

“不会掉下来吗!”

“用了最新的合成材料,比亚克力耐久性还强,掉不下来。到了晚上还会有地灯,确实挺好看的,就是下雨的时候排水和维护比较麻烦。”

“你怎么知道?”

“那是林氏集团的产业之一,我拍板的企划。”

“……我刚刚又看到一个什么森林公园晃过去了。”

“明井大道森林公园,东亚排名前十的国家公园,里面有五个区域,分别展示了五大洲的特色动植物,也展示灭绝生物的标本。”

“五大洲!”我瞬间提起兴趣,“我以后能来这里看看吗?”

“以前人类造的孽太多,里面基本只剩下灭绝生物的标本了,我不建议你去。”

“……”

“宗雅,等到了A区,有什么想问的,私下问我就行,别让人看出来。”

我难堪地沉默了几秒:“……对不起,是我没见过世面。”

通讯器里模糊地传来他的一声轻笑:“你不需要道歉,因为你现在见过了。”

聊了一会儿,林政觅食去了,关了通讯。我依然趴在窗边,透过玻璃不知疲倦地往外张望。外面不停掠过我闻所未闻的风景,透过玻璃的反光,我看到自己闪闪发光的眼睛。

正看得入迷,开车一向平稳的林广司却忽然一个刹车,我要不是系了安全带,肯定从后座飞出去。

我向前张望,却见前面拐角过去的路面被消防车占据,拉起了警戒线,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堆围观群众,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抬头张望。

“发生什么事了?”

林广司正准备倒车,闻言向前瞥了一眼,淡淡道:“有人跳楼。我们换条路。”

话音刚落,就听围观的群众爆发出一声惊叫,一道黑影坠落,无声地落在人墙后面。

我直面冲击,在黑影高速下坠的时候,隐约看到那是个穿着蓝色裙子的女孩。

直到车驶出很远,我的心思依然被刚刚的事件牵动,忍不住要去想它。如果我也生活在C区,不用为衣食住行发愁,那我一定会努力学习工作,努力生活,即使遇到什么困难,也会想办法去克服,我相信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问题只在于为了跨过这个坎儿,我愿意付出什么,付出多少。

林广司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破天荒地主动开口道:“我以为您在F区已经见过很多了。”

我摇了摇头:“确实见过很多。但我以为生活在C区的人丰衣足食,生活得无忧无虑,已经胜过大部分人了,为什么还会有人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林广司想了想:“我无法为您提供一种标准通用的答案。但以我的视角来看,物质的富足容易造就精神的贫瘠,当一个人可以轻易地得到所有生存所需后,他就会倾向于止步不前,过着一种得过且过、挥霍无度的生活。如果有一天,他发现这种生活已经无法满足自己,就会走向自我毁灭。除此以外,还有一些人选择结束生命,是因为精神过于富足。他们敏锐又脆弱,善于思考,能轻易看穿一些事物背后的本质,甚至是世界的真相。所以,他们崩溃了。”

我无意识地摸索着手腕,因为他说的话而出神。

半晌,我补充道:“还有一种人,也许并不是真的想死。他们仅仅将濒死体验当成一种阿莫西林或者布洛芬,来缓解活着的痛苦。”

车里陷入了一阵沉默。为了打破沉默,我故作轻松道:“哎,我也就随口一说,你别当真。在别人看来,我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才刚成年,什么都不懂就敢谈论生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林广司说:“不。谢谢你。”

“啊?”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谢我,从后视镜看去,他的表情里似乎有着一丝难懂的释然。

见我疑惑,他也不解释:“少爷有午睡的习惯,您可以从现在开始培养。下午一点半,我会准时叫您起床。”

我知道他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于是依言在后座躺下。后座可以从座位下面抽出折叠的坐垫,摊成一张床,躺着很软,没有我想象中的皮革味,而是一股孤冷的清香,跟林政袖中的气味有点像。

我在后座上打了个滚,望着深紫色的车顶,闭上眼睛:“一会儿见。”

林广司的声音传来:“一会儿见。”

我再次被林广司叫醒的时候,大概过了四十分钟。午睡时间有点长,我的脑袋开始发胀。

我揉了揉眼睛,见他把车停在了一个酒店的门口。

他将我请下车,酒店的工作人员接过车钥匙,将车开走,又有一名侍者前来领路。

如果不是眼前古旧的木板上写着“蓝梦假日酒店”,我肯定会将其当成花园的。

这座酒店的入口是个别致的木制拱门,可容四五人并肩通过,门上爬满了花藤,现在不是花季,所以看不到花朵,但看叶子应该是紫藤花。

通过拱门后,上了个台阶,就是用木柱撑起的曲折花廊,茂密的叶子遮蔽了夏日的阳光,蓝色的五瓣花朵点缀其中。脚下的地面是横向排列的长木板,零星落了几片绿叶和花瓣,阳光透过缝隙形成光斑,在地面跳动。

那花朵太过梦幻,我多看了浅蓝色的花几眼,林广司注意到了,落后几步,轻声在我耳边解释道:“这是凌霄花。按理来说应该只有橘色和红色之类……查不到任何关于蓝色品种的资料,这应该是自主培育的新花种。”

我没接触过培育花卉,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辛苦或门道,只能点了点头:“很厉害。”

他低声说:“你如果喜欢,可以带几颗花种回去。”

我摇了摇头:“这倒是不必了,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要在这里留宿——”

我住了口,因为走出花廊就是登记入住的柜台房间了。柜台里坐着一个穿着很有热带风格的年轻女性。

我不想在有外人的情况下开口。

令我讶异的是,柜台里的女性竟是个聋哑人,她用能翻译的智能机和人交流,由别人将信息通过蓝牙发送到智能机上,她再打字回复。我不确定这是为了响应人人平等的东亚就业政策的号召,还是为了在任何时候都保护客人的**。

林广司办理了入住,我跟在他后面往后走去。走过一道同样爬满藤蔓的门后,眼前豁然开朗——望不到边际的草坪,大大小小的泳池,池边的阳伞,路边的长椅,还有错落的房屋。

微风拂过,带起一阵绿色的浅浪。花香满溢,这里就像是一片世外桃源。

林广司带我走进了一间门口就有泳池的房间,红砖尖顶,淡黄墙面。屋门掩映在一片凤仙花丛后,红色的凤仙花开得正旺,有几片花瓣落在了泳池中,有工作人员正在拿网兜捞,见到我们之后,微笑着打招呼。

屋内的装潢是复古的欧式风格,木制结构,乍一看并不算大,甚至跟门口的招牌一样,显得老旧。

直到这时,林广司才对我说明情况:“我们的行程可能要被耽误一段时间。刚才老爷发来了指示,他一个旧友的孙女去世了,他想来参加葬礼,但原定的葬礼日期他有个重要会议要参加,只能让离得最近的林家人代为出席。”

“离得最近的林家人就是我,对吧?”我坐在床尾,看着他从行李箱里将衣物和洗护用品一件一件地摆放妥当。

浴室与卧室之间只隔着一堵矮墙,用窗帘隔断。我探头去看,发现居然连浴缸都是木制的,形状就像是一个卧着的鸡蛋,砍去了上面一半。

“是的。”林广司将最后一样瓶子摆上洗漱架,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这里的住处是由老爷的旧友提供的,是C区评价最好的酒店之一,卖点在于亲近自然和私密性。”

我环顾四周,觉得这里确实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古朴和隐秘,但同时又有些不自在:“林先生的那位旧友刚刚失去了孙女吧?他还要费心安排这样的细节,真是辛苦他了。”

“他是明井家族的大家长,膝下有两个孙女和一个孙子。去世的这位明井秀美不得他的宠爱,也没有实际接触家族事务。甚至两个人一年都见不到一面。”

“那他为什么对孙女的葬礼这么上心?”

林广司闻言,垂下眼,平静地说:“少爷,您可以用最肮脏的思路来揣测上位者的动机。这是一种生存技巧。”

“……”

“您不是不能,只是不想。”

“我能想到最浅的一层是,他试图利用这次葬礼维持人脉。”

“不错。”

“还有就是……”

我皱眉,低头看着木地板。大家族的葬礼,安排妥帖的酒店,不受宠的孙女……

低死亡率的C区。

我低头看着地板,只觉得有一条重要的线没能连上。

林广司半跪在我面前,抬头看我:“是有什么想法吗?”

我问:“中午看到的那个坠楼的女孩,就是明井秀美吗?”

他点了点头。

我逐渐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这股寒气一路上行,浸透了四肢百骸。

从明井秀美坠楼,到林广司接到林家老爷的通知,再到他行驶到明井家事先安排好的酒店……只有短短四十分钟。

在这四十分钟里,明井家不但联系到了该联系的人,还安排好了酒店,定好了葬礼日期,这是我能看见的,而我看不见的,我不知晓的,一定还有更多。因为众所周知,跳楼这种事,只有警方判定自杀的情况下才能这么快地走葬礼程序,否则按照东亚聚居地的法律,特别是在C区这样低死亡率、治安良好的地区,非自然死亡的尸体是一定会送去尸体解剖的。

要么,是警方在四十分钟内赶到现场并迅速做出了自杀的判断,要么,是有人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加快了勘察流程。

我喉咙干涩,但还是拼命地、低声地挤出了那个我能想到最丑恶的答案:“明井家,策划了明井秀美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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